杜袭红催促道:“孔盟主快请!”
吴四绝道:“我们在隔壁等你!”
只见两人耳语调笑,向偏厅行去。孔岳不明就里,心头纳闷,只好跟着丫鬟走进了画中阁。
阁中分两间,外间为客厅,内间是卧房。客厅里也分了两进,中间以纱帘隔开。丫鬟引孔岳就坐,端上柴水。孔岳见到木桌上有个香炉,正在飘出缕缕檀烟,吸入鼻中,只觉得一阵心旷神怡。
孔岳压盖饮了一小口茶,尝出茶水香甜,低头一看,只见杯中茶色淡粉,似是花瓣浸泡所致。便问:“这茶可是牡丹花瓣所沏?”
丫鬟笑道:“公子好眼力,这牡丹茶可是我们牡丹庭中接待贵客专用的茶水。”
孔岳笑道:“孔某十分有幸!”
丫鬟道:“公子稍等片刻,小姐正在卸妆,一会便能和公子相见!”
孔岳见到纱帘内似乎有人坐在一面铜镜之前,肩膀消瘦,令人心生疼惜。这背影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隐没在淡月疏花中;可是一旦看了一眼,目光就会被轻轻摄住,很难移开。孔岳微一愣神,已觉失态,深吸一口气道:“敢问帘中是不是画中人王真王姑娘?”
丫鬟笑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孔岳见丫鬟并不正面回答,只觉得坐立难安。吴四绝所说的“画”难不成是要画中人王真来和自己比试么?且不说王真不像身怀武功的样子,自己现在深处女子闺阁,要是动手过招,又成何体统?
忽听帘中女子道:“劳烦孔公子再等片时,小女子今晚妆容太浓,恐怕得多清洗几遍。”
孔岳忙道:“不妨,不妨。”只觉得阁中十分安静,心跳加速,连忙又喝了一大口牡丹茶。
丫鬟见孔岳越坐越紧张,不由站在一旁抿嘴而笑。
孔岳看到丫鬟偷笑,自己就更显得局促不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岳见帘内人影一动,王真已经站了起来。孔岳连忙放下茶杯起身迎接。只见佳人袅袅行来,一只巧手伸出纱帘,将纱帘轻轻挑开。孔岳终于见到这画中人杜丽娘妆容下的真面目。
王真此时只略施薄妆,着一袭淡粉色纱裙,身形瘦削,眼睛不大却十分传神。瞳孔黝黑,给人凝视之感,而黑中又带有些微的忧悒,似乎满腔心事随着眼波流转,嵌进了瞳仁深处。
孔岳躬身道:“孔某见过王姑娘。”
王真笑道:“孔公子不必多礼,请坐。”
王真和孔岳分主宾而坐,王真笑道:“听红娘说孔公子能连赢吴爷琴棋书三局,看来果真是文武兼修的才子。”
孔岳笑道:“吴会长十分礼让,并没有跟我全力相斗。”
王真道:“那你的武艺也相当高了。”说罢忽然低垂眉目,幽幽叹了口气。
孔岳见王真愁损蛾眉,不禁询问道:“王姑娘可有心事?在戏台上孔某就觉得你十分入戏,恐怕你在平日里过的也不快活。”
王真挥手让丫鬟退下,藕臂伸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轻声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本就没什么分别。”
孔岳听出王真话语带着几分沮丧,可女儿家的心事他也不能追问,便沉默不语。
王真又道:“孔公子可知吴爷为何带你来此?”
孔岳道:“孔某跟吴会长琴棋书画四场比试还剩下最后一场‘画’没有比,可吴会长说姑娘的画中阁里,有人会替他跟孔某相较量。”
王真见他四下环顾,似乎在查看阁内是否还有别的人,不禁笑道:“其实这件事说来也很幼稚,像小孩子的过家家,怕令公子见笑了。”
孔岳道:“但说无妨。”
王真红着脸将杜袭红和吴四绝为自己的婚事殚精竭虑的经过细细说给孔岳听。孔岳只听得目瞪口呆,才知道应邀前去明月时楼就已经落入吴四绝的“圈套”之中。可此时佳人软语温言,似乎在说一个明月流光的美妙故事,他自己也似乎变成了故事里的角色,半晌竟没有反问一句话。
王真说完后,俏脸生红,低头道:“也不是小女子眼高于顶,看不起姑苏万千才俊。小女子只是相信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而已。不过这么久了,却不曾真正得到这样的人垂青。让红娘和吴爷四处奔忙,我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
孔岳以前多多少少会有“戏子无情”的想法,可现在听了王真的经历,心中不由十分同情。王真在台上台下,少不得被风流浪子薄言狎辱,可谓很早就经识了人间冷暖。但这女子始终对感情忠贞不渝,竟而到了有些偏颇的程度。孔岳想到此处,不由为佳人惋惜。
孔岳劝道:“王姑娘也不必如此,感情一事,大多时候也存在着迁就,你错过的多了,以后想遇到,恐怕也难以如愿了。”
王真细细想了想孔岳的话,忽然问道:“你有错过一个人么?”
孔岳一愣,心想自己年少便身背血海深仇,父亲命丧魔头焚山上人之手。长大之后又怀着济世之心,创立了杂盟,天天为盟中诸事忙碌,哪里有心思将自己的感情排上日程?此时王真骤然发问,自己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如何作答。
孔岳缓缓摇头道:“孔某枉活二十八载,还不曾遇到心仪之人,根本谈不上错过。”
王真闻言叹道:“两年前有天晚上我唱《游园惊梦》时,曾见到台下的一个公子。说也奇怪,百十号人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如果说我真的对谁动过心思,也就只有这个人了。”王真眼睛看着阁外园子里的葳蕤草木,像在追忆往事,停顿片刻又道:“这公子已经两年不曾来看我演戏,今晚我似乎看见了他,可是一会儿他那个位子就空了,我便疑心自己花了眼睛,你说可笑不可笑?”
孔岳听王真竟然对两年前素不相识的一名看客种下情根,想必是散场后难以再寻到此人,又觉得这心思实在荒谬,便闷闷不乐直到今天。
王真道:“我也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诞,便一直不曾告诉红娘跟吴爷。可是红娘努力撮合我跟其他人,我心里又生不起初见那人般的感觉。我天性胡思乱想惯了,若贸然与人结发,深恐连累别人。”
孔岳见王真将杜袭红都不知道的秘密讲述给自己听,心中难过,便道:“难得姑娘信任,孔某创立的杂盟消息灵通,一定想方设法帮你找到此人。”王真闻言眼中一亮,随即又黯然摇头道:“人海茫茫,哪能这么容易找到?而且这两年我静下来思量一番,我跟这个人也只算遥遥见过几眼,对他并不了解,若真的相见,也不一定就能长久相处。况且他身旁还有个女扮男装的姑娘,长得仙子一般,比小女子这勉为其难的画中人,可要美太多了。”王真想起那天晚上台下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心中忽而觉得有些自卑。
这时王真忽然看向门外,眼中瞬间流光溢彩,可神色中又露出难以置信和一丝悲悯。孔岳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神情冷傲的青年,这青年右腿微蜷,可身子挺得笔直,如同一根雪中修竹。
孔岳大吃一惊,这人何时来到画中阁门口,自己竟浑然不知,若不是发现王真神情变化,此人就算掩到自己身边,自己也不会察觉。
孔岳心念及此,背上不由冒了几滴冷汗。
王真眼角有泪,快步走到青年面前,悲声道:“你的腿、、、怎么会这样、、、”
青年久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多谢姑娘记挂,我这条腿是学艺不精,被强手打折的。”
王真听他说话并不动口,仔细一看,大惊道:“你的舌头、、、又怎么、、”
青年笑道:“这舌头是小时候追逐打闹时,摔倒磕在石头上咬掉的。”青年讲起自己残疾之事,语气寻常。王真见状,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两人时隔两年再相见,第一次对话,居然发生在画中阁。
王真哪里想得到天意这般巧合、又这般触目惊心。
李梦涯就更觉得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