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兰陵,旧日繁华已不足十一,到处一片破败景象。大户被洗掠一空,主人奴婢俱已随军北迁,空空庭院鲜有几个年老病弱游荡,惶惶不可终日,等待新设大晋兰陵郡郡守令文。小户人家却无暇管这么些,兰陵一战,城中壮男多已被征去守城,早做了改朝换代最后一战的炮灰,余下妇孺以泪洗面,整城泣哭,似乎只有那偶尔几处画苑里的金菊还绽放如艳。
此时兰陵人口已不及往日三成,以往最热闹的天街,此刻也难得见一两人来往。在街头,一副略有破烂的酒招立着,歪歪斜斜上书“天街酒楼”。这原是大陈时兰陵城生意最火的酒楼之一,旧时文人墨客,豪富商贾、军士侠客之流每日出入其中,城破时却也经一番劫掠,酒楼主人钱财破尽不说,连那前代大学士所提写牌匾也被砸了个稀烂。
此刻酒楼主人撑在帐台上,恹恹欲睡,一旁婆娘絮絮唠叨不休,却大多是自怨自艾,叹生时命苦,酒楼主人也只当没听见。这酒楼主人往日只是甩手掌柜,守得祖宗产业,每日只是悠闲度日,城破后人手尽散,此刻只得来酒楼自己做了掌柜,那楼前酒招也是亲手挥墨,只盼能得点余钱度日,再无往日心境。
这天已近中午,酒楼才迎来了第一个客人,却是一个落魄书生,满脸愁容走了进来,自己寻了个靠窗位置坐下,若有所思。那掌柜忙不迭喊道,“小萧,还不去招呼客人”。话音一落,不知从哪个角落转出个童子,小跑到书生前,稚嫩的声音说道:“客官,可要些什么?”
那书生沉思,听这声音方惊醒,抬头一看,眼见这童子面目清秀,眼若辰星,暗道了声好人才,点了两个寻常小菜一壶酒,又低头思想去了。
酒菜上来,书生自斟自饮,见童子往后静立一旁,于是笑道“小兄弟,以前不是在这酒楼的做事吧?”
童子应了声,“不是,我家原是商人,城破后我与家人失散了,才被掌柜收留了十余日。”
书生听了一叹,对童子说,你过来坐吧。童子说,“还是不了,我现在是小二,掌柜的不许”。
“哈哈”,书生闻言大笑,好一会才缓缓叹道“现在这乱世,又哪管的了那么多,就算……王侯将相又怎样。”说罢朝窗外远望了会,回过头却又重重叹了声。窗外正对着的,那是陈宫的方向,童子见书生如此说,暗自紧了紧小小的拳头,于是坐到书生的对面。
书生打量这童子,看他年纪也不过十岁出头,可一双眼睛出奇的清澈,脸上亦是沉稳之色,虽稍显稚嫩却也难得,不由得出言相询,慢慢聊开了来。
“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可曾上过幼学?”
“在下萧陈,以前家里请私塾先生教了些文字。”
书生听了抚掌一笑,“哈哈,你我五百年前可还是一家呢,在下萧寒秋。原本在楚南郡随先生治学,没想到围城前来了趟兰陵就被困到现在。我大陈的军士无能啊,可叹我饱读圣人之学却生不逢时,如今匡扶社稷只成了一纸空谈。唉,等禁城令一过我还是回楚南呆着吧。”
童子萧陈听了心中一动,问道“萧大哥,禁城令还有多久到期?我也想出城,以前听家人说阳泉观清虚真人与我家有些渊源,我想去投奔那看看。”
“不可,大大不妥!”萧寒秋一听急道,“小兄弟啊,在下就托大叫你声小萧,你我皆是拜过圣贤之人,怎可去信那飘渺之道。况且你年纪还小,要入了那行当不免要悔悟终生啊。”
“可是我与家人失散,天地之大,也只有阳泉观一个去处了。萧大哥可知道阳泉观离这多远?”
“唉”,萧寒秋兀自急切对萧陈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想我辈读书之人,哪个不是为国分忧,这道学却着实可恨,一则只问虚无缥缈之事,二则只管切身私利,如何是人之正道。小兄弟,你不要为旁门左道所误啊!”一番苦口婆心,言语间颇是诚恳。
小萧陈听了萧寒秋一言不由得脸上发烫,自己年纪虽然颇小但其实自幼读了不少圣贤之书,社稷更是份内之事,打记事起就每每被耳提面命,如何不晓。此刻萧寒秋之于萧陈,也称的上是忠厚长者之言了。
“咳……,萧大哥的话小弟一定谨记在心。我虽然年幼,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我到阳泉观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家人的消息,另外也暂做个落脚的地方。那虚无缥缈之道在下是定不会学的。”
一大一小谈的颇为投机,却不想旁边一声轻哼,把两人目光吸引了过去。小萧陈讶然转过头看,却是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儒生带着个穿绿衣服的小女孩,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刚才一声轻哼正是那小女孩发出的。淡淡的柳眉,水灵的眼睛,精致的瓜子脸蛋,萧陈隐约觉得很是好看,心里有些好感。那女孩见萧陈盯着自己,撇了撇小巧的嘴角,如若无人地嘀咕道“光会说穷酸话,酸儒倒也见过不少,就是没见过这么小又这么酸的家伙。”
萧陈正觉得那小女孩有些亲近,却不想人家丢了这么句话评价自己,不禁哑然。待听到帐台那掌柜的叫喊,突然想起自己的行当。不禁惊呼一声,赶忙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两位客官想要点什么?本店有上好陈酿,美食佳肴……”。
如此的角色转换令人尴尬,小萧陈暗自难堪,却不提防那小姑娘一阵格格乱笑,捂住肚子趴在桌上,娇声叫道“爹,你看这人。呵呵,笑死我了”,把刚才颇有沉稳气度的萧陈羞愧得耳根通红。
一番折腾下来,再无其他人光顾。萧寒秋又拉着萧陈坐下,却是聊些短浅的经义诗词,萧陈倒也能侃侃而谈,令萧寒秋大为夸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刚才两位客官就坐在邻桌,那小姑娘不时抽眼望萧陈,感受注视的小萧陈脸无端发烫,每每畅所欲言时有些卡壳。
是夜,天街酒楼早早的歇了店,店小二萧陈躺在床上,想起前事不免心中悲切,翻来覆去整晚无眠。自己当日从废墟里爬出来,游荡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却饥饿得差点晕倒街头,所幸看到这酒楼壮胆进来混了点吃的。那掌柜的见萧陈相貌不凡,身着不似平常人家,举止也颇有些华贵气度,虽然年幼但念在难得有顾客上门,于是殷勤招待了通,不想吃喝完结帐才发现是个吃霸王餐的小家伙,于是周旋下来贵客萧陈成了天街酒楼临时的店小二。
其实萧陈也知道这是店掌柜的好心,要不是承蒙收留在这,兰陵城禁一个月常人不得出入,自己还不知道流落在哪做了饿死鬼。就白天萧寒秋走时告诉他,阳泉观出东门平时马车都要一整天路程,若自己冒失步行前往的话也难免要倒在路上。说到要去阳泉观,邻桌父女倒是对自己有些稀奇,那绿衣女孩更是对自己嘻嘻一笑。萧陈心想,像这么水灵的同龄女孩倒没多见,莫名替她父女担心,眼下之乱,愿所有人都喜乐安康才好,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