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元十年(氐秦建元二十一年、羌秦白雀二年、后燕燕元二年、西燕燕兴二年)一月十四,黄河南岸,鄄城。
衙署正厅里,大晋北征军前锋都督谢玄负着双手,正来回踱步。经过书案时,他便会瞟一眼案上并排放着的两封书信,沉吟不止,显得心事重重。
第一封信是谢道韫写来的。元日佳节,谢道韫回建康乌衣巷母家省亲,意外撞见给“请”到谢府长住的晴儿母子,惊喜不迭。两姐妹执手倾谈,长夜无眠。其间晴儿心事重重,常常欲言又止。谢道韫是何等聪敏人物?略一思索,已大致猜到前因后果,心绪难平,遂写了书信给谢玄,询问段随情状。
第二封信同样来自建康,乃谢安手书。此时段随方自成擒,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回建康,因此谢安在信中写道:“陛下与琅琊王已知段随之事,震怒万分,言他日一旦擒得段随,须飞马报至建康,则立时将段随妻小下狱。为叔进言陛下,言段随之罪不及妻小,不料琅琊王不依不饶,定要问罪段随妻、子,陛下准之。为叔苦劝无果,嗟乎。”
“琅琊王也忒是过分!”谢玄愤愤自语:“从石也曾为我大晋立下汗马功劳,纵然叛北,可如今既已成擒,麾下鲜卑骑军亦已湮灭,又何必问罪其妻小?”
说着他走到案前,左右手各将一信执起,看了又看,渐渐胸膛起伏,情绪大是激动。
“啪”的一响,谢玄重重将谢安的信拍在案上,咬牙道:“我为国尽忠,问心无愧,可也不能忘了义字!从石有罪,自有朝廷法度责之,可无论如何不能害了他家妻小,否则我寝食难安!”
下一刻,就见他奋笔疾书,唰唰写下一封短信,用火蜡密封了,喊过一名心腹下人,吩咐几句。那下人执信而去。
谢玄遥望厅外,喃喃道:“阿元是个有担待的,又与那晴夫人交好,见了我的信,自该知晓如何行事。以她的能耐,当可顺利把晴夫人与小段誉偷出府外,送来此间。。。到时我安排让从石一家见上一面,再把晴夫人与小段誉送归北国,也算不负昔日的情谊。。。嗯!若叔父怪罪下来,自有我一力承担!”
这时厅门口闪入一名文书,说道:“都督!今日邸报业已拟好,八百里快马信使也已候在外头,请都督用印!”
谢玄“嗯”了一声,接过邸报,匆匆扫了一眼,一下看到上头“叛将段随成擒”等字样。他轻咳一声,不紧不慢道:“此邸抄尚有些不完备之处。这样罢,先搁在我这里,改过再发。”
那文书应了一声,作揖而去。
谢玄一边研磨,一边悠悠轻喟:“从石的消息,总要拖上几日才好。。。”
。。。。。。
荡阴城里那处尚算完整的大宅如今给辟作了段随等人的“暂住”之处。他等虽为俘虏,却并不上镣铐,在宅子里也能自如活动。当然,宅子外头总有一两百精甲武士看守,不虞他等逃脱。
宅子里死气沉沉的,不独段随心灰若死,连染干津也鲜有说话,费连阿浑的伤势倒是逐天见好,可面色终究郁郁。。。
外间传来低沉而清晰的轱辘声,应是有人推开了宅门。
段随连头也懒得抬一下。离厅门最近的染干津忍不住向外张望一眼,忽然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张,能塞下三个煮蛋。
“刘寄奴!”染干津张口大喊:“是你!你小子还有脸来?”
“是我!”推门进来的正是刘裕,他轻轻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为何没脸来?”
“你!”染干津怒道:“你们云骑军这帮杂碎,暗刀子捅自家弟兄,还算人么?”
“大个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刘裕拿刀子捅自家弟兄了?”
“这。。。”染干津挠挠头,回想起来,那一晚确实未见刘裕踪影,一时无语。
这时费连阿浑的声音响起:“寄奴!我信你绝不肯出手伤自家弟兄。可你老实说,之前你可知皇甫勋他等的谋划?”
“毫不知情!”刘裕摇摇头,苦笑着道:“那晚我酩酊大醉,醒来。。。醒来。。。”忽然眼角泛起泪光,再也说不下去。
费连阿浑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刘裕点了点头,快步跨入厅中,朝着段随大叫:“兄长!兄长!你还在,我。。。我可算放下了一颗心。。。”叫了几声,段随理也不理。
染干津凑上来,低声道:“自令公子故去,两日来将军米水未进,谁也不理。。。”
刘裕与慕容令也有交情,闻言神色一黯,心想:兄长与令公子好的不分彼此,结果令公子为救兄长竟折在这小小荡阴城畔,兄长一时怕是难以平复。。。
费连阿浑又开口了:“寄奴,你此来何为?难不成是要给刘牢之当说客?”
刘裕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暗中打听到,建康有意重责兄长,并无。。。并无说降之意。”
染干津一挑眉毛,嗡声道:“那你还来做甚?要杀就杀,我等也不是怕死之人,哼!”
“就你不怕死?”刘裕没好气道:“我刘裕刀山火海闯过多少遭,几时皱过眉头?”顿了顿,朗声道:“今日我来此,是想同兄长说,只要人还在,总还有一丝机会!”
费连阿浑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八叔今日已然起兵往北,直取邺城。”刘裕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自请在此留守,八叔准了。眼下此地不过百多守卫,再由我暗中安排,或许能让兄长逃脱,未尝可知呵!”
费连阿浑与染干津对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燃起了希望。不料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不必了。”转头望时,竟是许久不曾开口的段随在说话!
“寄奴,”段随缓缓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事已至此。。。万一事情不谐,竟拖累了你,我于心何安?”
刘裕哈哈一笑:“兄长!你不答应寄奴,却叫我这做弟弟的于心何安?”
“好弟弟。。。”段随目中涌过一阵暖意,略有些哽咽道:“你是晋人,何苦如此?回头又如何面对你八叔?”
“兄长!我可不管什么大晋还是大燕,在我心中,只有兄长你一个!”刘裕目光炯炯,说得斩钉截铁。
段随似乎有些意动,可一转眼,眸子里又黯沉下去,幽幽道:“其实。。。其实我累了,很累。。。也很想念那罗延。。。”
刘裕听出段随话里竟有求死之念,一时大急,脱口而出:“兄长!令公子舍生来救,就是想你活下去。你若就此等死,令公子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别的不说,兄长你就不想为令公子报仇么?”
“报仇?”段随哑然失笑:“难道你想我杀了你八叔么?还是杀皇甫勋?”顿了顿,喟道:“都是各为其主罢了。。。到了此刻,我对他等,已无怨念。。。”
“非也!”刘裕陡然拔高了声音:“害死令公子的,实在另有其人!”
“嗯?”段随双眉一紧,目光中一扫迷霾,有精光闪现。
刘裕伸手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松了口气,侃侃而来:“这几日我多方打探,才知在邺城时,皇甫勋他等对兄长虽有不满,却并无相害之意。他等本想与八叔会和后再做打算,结果有人偷偷告诉他等,说兄长你名为说和,其实却是想偷袭八叔。这才惹得皇甫勋与八叔暗中定下计议,先一步下手。。。”
“是谁?”段随勃然大怒,青筋毕现:“到底是谁污蔑于我?害死了骁骑军众兄弟,还害死了那罗延!”
“推算下来,这幕后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那慕容麟!”
“慕容麟!”段随气到浑身发抖:“我杀了你!”
“还有那慕容宝!”刘裕接着道:“随令公子而来的燕军骑士活了几个,眼下关在军中。我问了他等,得知燕王本已收了令公子的兵权,不让他来荡阴。结果令公子救兄长心切,单骑跑了去慕容宝处求兵。说也奇怪,那慕容宝处处与令公子不和,这次却出人意料,居然答应给令公子兵马。不过么,就区区一千骑,嘿嘿,这不明摆着让令公子来荡阴送死么?”
段随扑通跪倒,捶胸大哭:“那罗延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