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的一座府邸里,秦国冠军将军、泉州侯慕容垂高踞上首,下方两侧则端坐着慕容令、慕容农、慕容隆等诸子,以及悉罗腾、高弼等心腹。五万秦国援军迫退桓冲大军后并未离去,犹驻扎襄阳城中,因着苻睿已带同石越回转长安覆命,此时便由留守的慕容垂领兵。
慕容令现任秦国鹰扬将军,此次亦奉命随慕容垂一同南下。慕容农、慕容隆等皆为庶子,并未荫得官职在身,悉罗腾、高弼等则是慕容垂家将,因此一起都跑了来襄阳。便只慕容宝做了秦国万年令,眼下还在关中。自然,还有一个“人人嫌弃”的慕容麟,尚在长安城外慕容垂的别院里待着。
先是慕容令大笑道:“耶耶!大喜呵!苻坚居然下旨半月内征召数十万新兵,更命下月便倾国南下。。。如此仓促草率,嘿嘿,纵然兵多,我瞧也未尝有多少胜算!我等苦苦等候,总算是盼到了这一天!”说着又嬉笑道:“就数石头能耐,三两下便叫苻坚气昏了头!”
慕容垂闻言先是摇摇头,继而也笑了起来:“这小子一颗首级如今倒是值了大钱,又是万金,又是侯爵。。。哈哈哈!”
这时慕容令又开口道:“耶耶!苻坚以举国之兵南下,煌煌百万之众,东西南北横跨不知多少里,绝不可能齐聚一处。。。耶耶觉着,苻坚会如何进兵?”
慕容垂点了点头,面色变得凝重,站起身走到厅中高悬的一副舆图前,边比划边说道:“依我之见,大抵会从四路进兵。苻坚在梓潼、巴西大造船舰,分明是仿照晋初王濬伐吴故事,欲遣军自巴蜀顺江而下,此为西路。襄阳之南,桓冲拥兵十余万,定然要派兵进迫,使其不得东援建康,此为中路。”
说到这里慕容垂停顿了一下,伸出一指按在舆图上长安城所在,向着东南斜斜移动,直拉到寿阳处停了下来,沉声道:“欲取江东,必先夺淮南,以震慑下游。。。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大半年来多少粮草辎重都自黄河东出,再经汝河、颍水转往东南,汇聚项城(今河南省周口市项城及沈丘县,时属秦国)乃至前线的颍口(今安徽省阜阳市颍上县东南,时属秦国)。。。所以,苻坚在关中的精锐大军必然会从长安往东南行进,直指寿阳(今安徽省淮南市寿县,时属晋国,乃边境重镇,与颖口隔着淮水相望)!此为淮西路,亦是苻坚主力所在!”
“至于第四路么。。。”慕容垂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松,“既有西路,中路,自然少不了东路。秦人多半会从幽、冀、青、兖等关东诸州拼凑兵马,汇聚彭城以为东路之军,用以牵制晋国东路。然而幽、冀遭苻洛苻重叛乱受创不轻,青、兖等地军马则因当初彭超、俱难之败至今未复元气。。。所以么,这东路军马,嘿嘿,叫我说实在作不得数,至多充充门面罢了。”
慕容垂一番说道,条理清晰、见解深远,大伙儿一起拜服。
高弼站起身来,朗声道:“不错!苻坚此次南下,其主力必进取寿阳,晋人自当齐集国中精锐与之相抗。我等既然指望苻坚败北,则此淮西路可谓兵凶战危矣!古人云知命者不立危墙之下。。。”说到这里高弼朝着慕容垂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接着道:“大王英明!三言两语便诓走了苻睿,而使我等尽留襄阳。苻坚出兵太过仓促,不及再使唤我等前去寿阳,多半便会以此五万兵马作为南阻桓冲的中路军。到那时,我等只须走从石的路子,与桓冲暗中打个招呼,大伙儿摆摆样子、走走过场。。。嘿嘿,既免了战危,更可保晋国中路不失!”
悉罗腾哈哈大笑:“可笑苻睿那小子,听说大王自请留守襄阳,竟是乐不可支,一口答应,更急匆匆跑回长安去了。此次迫退桓冲全仗大王妙计,他这是唯恐大王回去分了他的功劳,遮了他的光采,却不知。。。哈哈哈哈,一切尽在大王运筹帷幄之中也!”
慕容垂笑而不语。突然慕容令一跃而起,两眼放光,叫道:“耶耶!我等有五万大军在手,且这五万兵马里头更有两万是我鲜卑族人,其余三万人则多为汉家子,极少氐人。。倘若苻坚一朝兵败,我等岂不是能引这五万大军顺势而起?”
慕容垂摇了摇头:“眼下我只是暂领这五万军马罢了,朝中防备我甚紧,你怎知到时没有变数?”顿了顿,又道:“何况我等一切算计,皆须指望苻坚在淮南一败涂地。万一晋人实在羸弱,竟叫苻坚一路高歌猛进,又或者苻坚只是小败,秦国元气不伤,那我等也无可奈何。”
慕容令嘟囔道:“苻坚胜了,我等自然乖乖做他秦国的忠臣良将;他若败了,不取这五万军马,那也太是可惜。。。”
悉罗腾接口道:“那罗延说的不无道理,我等当早做准备。。。”
有人帮腔,慕容令立刻来了精神,一拍大腿:“耶耶!我还有一计!苻坚若遭重创,定会下令诸军退保关中。而四路军里,就数中路军离着淮西那一路最近。要我说,我等先佯装领命,率军北撤,待接到苻坚时,嘿嘿,忽然起兵造反,轻轻松松便取了苻坚的脑袋。到时候秦国定必分崩离析,反观我等大军在手,想入关中入关中,想占河洛占河洛,想回河北,哈哈,那就回河北,岂不快哉?”
“好计!”高弼动容道:“秦国树大根深,即便惨败,犹有余力。我等纵然趁势而起,也是前途漫漫。可若是秦国新败之余,又丧了苻坚,那情势又将大大不同,四方豪杰异族定必揭竿而起。氐人焦头烂额之余,再无反噬之机也!”
“就这么干!”慕容令大为得意,去看慕容垂时,却发现慕容垂正似笑非笑看着窗外,好半晌过去,只是不置可否。
慕容令急了,连使眼色。大伙儿会意,遂一起拱手道:“请大王决断!”
慕容垂转过头,扫了众人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等怎么就断定苻坚会亲征?他若只是在长安安生待着,又该何如?”
高弼沉吟道:“苻坚好大喜功,依我之见,他多半会亲征!”众人纷纷点头,都盯着慕容垂等他发话。
其实慕容垂心中,又何尝不知苻坚的性情?于是长叹一声,慨然道:“我慕容垂一生磊落,实不愿行那凉薄之举。我早有明言,苻坚待我不薄,我决计不肯取他性命,亦无意染指关中。所以,倘若苻坚真个兵败来投,我不但不会杀他,还要保他回转关中。这,也算还了他苻坚对我的恩情!”
“什么?”大伙儿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容垂淡淡一笑,道:“秦国本就根基不稳,存异心者众也。倘若苻坚真在淮南败北,丧了其氐族精锐,嘿嘿,那么无论他是死是活,四方异族都会蠢动。而我却力保他回转关中,他必不疑我。到时我自请往河北镇抚,苻坚焉能不从?只要我等回到河北故地,那便是鱼游大海,任我遨游!”
说到这里,慕容垂将目光投向慕容令,提气道:“说来说去,这五万兵马到底归不归我管,还不是个定数,何况真到那时候,三万汉家兵也不见得会与我等齐心。全指望这五万兵马,不是万全之策,还是得靠信得过的腹心之兵。道全,你如今身为鹰扬将军,麾下有五百骑鲜卑私兵,而我冠军将军府里也有千五本族私兵。我意,便以此两千骑为基,回河北起事!”
“可是。。。”慕容令脸上依旧一片焦急之色,张口欲言。
话音未落,早被慕容垂打断,他声音愈加高亢:“诸君休要疑虑!慕容垂从未忘记当初的誓言,有朝一日,定会复我大燕!我等皆是鲜卑大好男儿,但能回去河北,凭我等的本事。。。哼!纵然只有两千骑,怎么?还怕成不了事?”
高弼叹了口气,唏嘘道:“大王这又是何苦。。。”悉罗腾却呵呵笑道:“好好好!我等鲜卑男儿,追狼逐虎,怕过谁来?就依大王所言,堂堂正正回河北去,一刀一枪光复我大燕山河!”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慕容垂却背过身不再言语,心中波澜层生:苻坚!我不负你,但愿你也不要负我!他日我在河北起兵,你可莫要迁怒于流落关中的几十万鲜卑人头上,更莫要。。。莫要伤了我的元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