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明车骑将军府的正厅里,桓石虔第一个跳将起来,须发皆张,显然怒极了:“气死我也!恭祖(桓嗣表字)尸骨未寒,有些人就等不及了么?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江州刺史一职,定要夺回!”顿时有不少军将出言附和,嚷嚷一片。
桓伊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镇恶!莫说气话!朝廷自有法度。。。何况此大敌当面之际,你想弄个荆扬不和么?”此言一出,亦有几个军将点头认同。
桓石虔哪肯服气?叫道:“荆扬不和?哼!那也是他谢家自找的!难不成人家都指到你鼻子上了,你还当看不见?”
桓伊性子淡泊,可万万争不过桓石虔,闻言摇了摇头,一笑了之。桓石虔还不肯罢休,一边嘟囔,一边转头去看上首桓冲,这是指望桓冲为他“做主”。
桓冲叹了口气,开了口:“野王(桓伊小字)言之有理,朝廷自有法度。。。”说到这里,滞了一滞。
桓石虔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也没想到家主说出这样话来,连带着边上几个伴当一起泄了气。春日晴暖,厅中窗门大开,这时一阵风吹进来,带动桓冲发髻。大伙儿赫然发觉:素来保养得当、不显苍老的车骑将军、桓家家主桓冲不知何时已是两鬓斑白、皱纹满额——桓幼子,老了!
段随看在眼里,一阵恻然:安石公这次真的过了,他这是吃定了桓使君谦谦君子、先国后家呵。。。
众人默然无语。便在这时,忽然桓冲的声音再度响起:“可谢安石推举谢輶为江州刺史,嘿嘿,可没什么道理!”
啊?
峰回路转,桓冲此言一出,大伙儿全都呆了:难道?
果然桓冲继续:“谢輶是安石亲侄,这倒没什么,安石另一个侄儿谢玄在京口干得。。。那可真是不赖。可这谢輶算什么?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用他为大州刺史,难不成我大晋无人了么?”说到这里,声若雷霆,气势非凡。大伙儿拍手叫好,寻思:这才是我桓家家主!昔年桓使君白鹿原大败苻熊(苻坚之父),驱姚襄(姚苌兄长)而复洛阳、平张骏以安江州。。。赫赫威名,可不是白来的!
段随先是愕然,随即回想了一下:那谢輶在建康时也见过,颜白体弱,一望即知不是善武之人;谢家子弟才名甚著,譬如“封胡羯末”(谢韶、谢朗、谢玄、谢琰)兄弟几个,又或者阿元。。。却从来不曾有人论及谢輶,想必他文采多半尔尔。桓使君这般说,看来没有冤枉了他。
这时有一人越众而出,朝桓冲施了一礼道:“叔父心中是否已有人选?那谢輶再是不堪,终归是安石公推举的,朝廷亦已诏许。若叔父的人选压不住阵脚,怕是要落人口舌。。。”此人面庞方正,长相普通,但不失英武之气,乃是桓豁之子、桓石虔之弟,振武将军桓石民,此时任职襄城太守,戍守夏口,素为西府重将。
桓冲冷笑一声,忽地拍案叫道:“来人!与我上书建康,言江州国之重镇,非文武皆备、资历深沉辈不可居之。我桓冲居江州十年,自问俯仰无愧于江州之民,亦不曾有负国家重托。今吾子桓嗣先去,吾自当重领江州刺史一职,尽忠卫国,不敢有失!”
嘶!厅中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桓使君竟然亲自出马!那这江州刺史一职。。。只怕谁也不敢再要咯!桓石虔手舞足蹈:叔父这一次。。。哈哈,畅快!
以时人眼光观之,谢安先出手抢江州刺史一职,那是谢安“不对”;可在朝廷旨意已下、木已成舟的情况下,桓冲要硬生生将之夺回,那这脸打的,也稍嫌“不讲人情”。
故而厅中几个持重之辈便出言相劝。自然不是劝桓冲收回成命——桓冲话已出口,若是为了些许顾忌就此收回,那也太丢人。所以说出来的,不外乎“荆扬相和乃是国家安平之基,轻易不要与建康撕破了面皮,还是再想想说辞,来个明恭实倨为好”云云。
桓石虔不乐意了:“本来就是他等不对,我等何苦示弱?”身旁几个伙伴一起鼓噪,一时间与那几个持重者争得面红耳赤。
这扯皮的事儿最后总还是要桓冲来个一锤定音。满厅目光注视之下,桓冲长身而起,遥望厅外,悠悠道:“想是我桓家、我西府这几年太安静了,建康上下都已不记得前些年的往事了。。。对了,听说京口谢家那北府兵闹腾得挺欢实,反观我荆州兵马,看着实在有些落寞呵。。。”语气陡然一变,声若洪钟:“诸君!你等都是西府大将,当年也曾随大兄与我三伐北国。而今,你等可有胆气,随我再踏北伐之路?”
譬如九天之外打下来一记天雷,砸在段随头上,让他两眼放光,瞬间仿佛看到了万道彩虹,只觉得喜乐无极!此来上明本已绝望,不料临了却喜从天降——桓冲愤懑之余,为了向建康“示威”,居然决心出兵北伐,以昭显西府大军威势。可巧不巧之下,平白便宜了段大爷!
又是桓石虔第一个跳将出来,一蹦三尺高,搓着一双大手叫道:“早该如此!这些年咱西府憋屈坏了!我等为了国家安和一味忍让,倒叫人家以为我等是随他揉捏的!”哗啦啦,军将们采声如雷,齐声高喊:“北伐!北伐!”
桓冲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接着道:“吾意已决,即日上书建康,今有强秦欲南侵我大晋,荆州上下当整饬军备粮草,以两个月为期,择日北伐!此举,既为振奋国威,更皆攻敌之不措,以乱秦人之谋也!”
桓冲心意既决,那就绝无拖泥带水,但听得将令一条条发布下来:
“着桓谦桓修筹谋后勤,两月内务必完备,不得有误!”
“喏!”桓冲的两个儿子大声领命。
“荆州之北,秦军重兵固守襄阳坚城,易守难攻,急切不可下,当以大军围之。另遣偏师廓清外围,孤其城,绝其志。此一部围困襄阳者,吾意亲率主力往之!”
“令!振武将军桓石民自夏口进兵,直趋沔水正北,沿途见城克城,遇堡拆堡,以阻沔北秦军来援!不得有误!”
“喏!”桓石民沉声呼应。
“令!抚军将军桓石虔率部溯沔水而上,进趋西北方向。当进逼武当(今湖北丹江口市),威胁武关(荆襄进入关中的门户),以慑秦人军心。”
“喏!”桓石虔意气风发。
“令!江夏相竺瑶率部溯大江而上,西进蜀中,突袭巴西、梓潼,毁秦人战舰,以震秦国!”
“喏!”竺瑶神情严肃,抱拳领命。不远处段随暗自得意——不消说,秦人在巴西、梓潼大造船舰、训练水军这等绝密消息,自然是慕容垂透露给他的。
“彼时四路悉出,攻敌不措,定必奏功,以扬我大晋国势,振我西府军威!其他将士或镇要处,或援四军,各安职守,不得有误!”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