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转身,灵绡一眼看见那一袭墨蓝长衫的身影。
仿若在记忆里搜寻许久,她恍惚着想起,眼前这一位,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稍显青涩的少年。
顷刻之间,她已经站到了海岸之上的一块巨石之上,闻着咸腥的海风,灵绡本是婉转的眸子早已一片幽寂,宽大的水蓝色裙摆在海风中扬起,让她曼妙的身姿略显单薄。
沉默过后,一袭墨蓝长衫的公子忍不住轻声开口:“绡绡,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很轻,几乎被海边的风声湮灭。
闻言,灵绡那水蓝色的身影狠狠一僵,过了许久,她才略微沙哑着开口:“是啊,好久不见。”
有多久呢?久到她已经快要忘记那一句绡绡,久到她看不清那远去的少年,更甚者,久到她还来不及忘却那一段噩梦。
话落,她又是陷入到沉思之中。
墨蓝长衫的公子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那双黑中泛赤的眸子,隐约带着一抹异样的情愫,被他很好地掩下。
片刻过后,他似是长叹一气,尔后低哑着说道:“绡绡,你不要再任性了,现在的你,要拿什么去和父王抗衡?”
这句话似是重重地戳到灵绡了,她倏地转身,那双墨眸隐隐泛着一丝腥红,近乎歇斯底里地开口:“闭嘴,我不要你来假好心,我早说过,你东海欠我的,迟早有一天,我要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感受到她话里刻骨的恨意,他似是摇了摇头,转而耐心开口:“嗯,我们等你讨回去,可是,绡绡,这是基于你已经具备了足够和父王抗衡的能力。”
闻言,灵绡似是嘲讽地笑了笑,尔后不紧不慢地开口:“怎么,你这是关心我?”
见此,蓝衫公子只觉心口一窒,他拢在身后的手无声地紧了紧,转而哑声说道:“绡绡,你是我妹妹,我定是要关心你的。”话落,他眸间的赤色隐隐重了一些,倒是很好地掩盖了那一抹近乎失魂一般的落寞,以及涩然。
“我没有听错吧?你说我是你妹妹?昭月,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你凭什么认为在你东海杀我至亲灭我神魂之后,我还要尊你一声兄长?”似是因为太过激动,她单薄的身子不觉有些轻颤,隐隐泛着蓝光的指尖狠狠地掐进掌心里,刺骨的疼。
闻言,昭月似是浅叹一气,尔后恍惚着开口:“我以为,你会唤我月哥哥,而不是昭月,绡绡,真的有这么恨么?”
可是,他也恨,他也疼,又该如何?
“月哥哥?去你娘的月哥哥!”灵绡忍不住爆一句粗口,那柔媚入骨的风情此刻消失殆尽,只余一片近乎狰狞的恨意,她似是悲怆着笑了笑,尔后质问道:“当年我母妃惨死的时候,我的月哥哥在哪里?我被一掌打得神魂俱散的时候,我的月哥哥又在哪里?如今我好不容易可以依靠自己一个人报仇了,那么,昭月,这个时候你才过来是不是太晚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他如何不知她心中的恨意,可是,他根本没有办法,那个时候的昭月,在经历了天塌地陷的绝望之后,才后知后觉,其实自己真的是太没用,什么也留不住。
看着她那一双狰狞的眸子,昭月勉强抑住内心那噬心一般的痛楚,平静着开口:“三百年,还不够么?”
他说得简单,但她几乎是一瞬懂得,莫说三百年,便是三千年,三万年,生生世世,也不够!
此仇不报,此恨不消,她在世一日,莫不敢忘,切肤之痛,灭世之殇,无一刻不盼他东海一族死无葬身之地。
见他似是依旧无动于衷,灵绡只觉那平静刺心一般,她几乎是一下冲到昭月面前,死死掐住他白皙的脖子,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昭月,我告诉你,永远也不够,只要你东海龙族不灭,我便永远也不够。我耐心有限,在我面前,你最好收起那一副悲天悯人虚伪至极的嘴脸,我不需要你同情,告诉海殷,欠我的,血债血偿。”
她的力道很重,在他脖子上留下十道血淋淋的印子,触目惊心,灵绡甚至能感觉到指甲里嵌进那细碎的血肉,胀得心里一阵发紧,扯得疼。
对此,昭月却似是浑不在意,他只静静地看着她似是泄愤一般的暴虐,仿若身上再疼一些,他便可忽略那烙印在骨子里的伤痛,怎么刮也刮不干净的毒。
似是斟酌再三,他很是耐心地开口:“绡绡,你想让我东海龙族尽灭,我没有意见,可是,前提是你要等,等到你真的可以翻手云覆手雨的那一天,不然,你只会伤害自己。”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她不禁仰天大笑,手下的力道也是一紧再紧,她近乎无声地说道:“等?我已经等了三百年,不想再等下去了,你不会知道,这三百年来,每一天我过得有多么艰难,哭到最狠的时候,我甚至连自尽的力气也没有。”说着,她顿了顿,继而开口:“再者,你觉得在经历了三百年前的绝望之后,还有什么对我来说,算是伤害?”
他一直都知道,她心里的伤痛,但从没想过,却是如此之深,深到他仅仅只是随口一提,便让她失心一般,癫狂成这般模样。
他的绡绡,终于如他所愿,长出一身坚硬的刺,把自己软弱得密不透风。
只是,这般连触碰都鲜血淋漓的重逢,却是让他,再一次体无完肤。
恍惚间,他用一种近乎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开口:“绡绡,怎样,才会原谅?”
嗅着鼻尖那浓重的血腥气,灵绡极尽残忍地一笑,尔后,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的语气缓缓开口:“原谅么?是不是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三百年前的惨烈,你才会觉悟,我的,月哥哥。”
似是透过他看向了遥远的过去,她平静的眸子隐隐有些恍惚,不紧不慢地开口:“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呢?是说你那狗胆包天的*** 欲熏心玷污我母妃不成还倒打一耙诬我母妃不顾伦常勾引亲子,还是说你那高贵冷艳的姨母心狠手辣觊觎我母妃先天圣体一颗鲛珠永驻容颜便残忍挖心更甚者将她活活剥皮尔后炫耀一般地穿在身上?或是说不顾我母妃受活剐之刑时在她腹中拼死挣扎的胎儿反而看好戏一般的观望?还是说我去找海殷那狼心狗肺的畜生理论的时候被他一掌打得神魂俱灭?”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低吼,似是觉得不够,她近乎报复性地开口:“你说,明明我们都没有错,为什么要遭受这般的磨难,我的母妃,平时在宫里最是本分守己,可是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放过她?为什么?如果仅仅是因为她那一张脸,可是一颗鲛珠也就够了,那她腹中已经足月的孩子呢?她不会哭,甚至来不及降生到这世上便被扼杀,你还记得么?当时你那姑姑为了保留鲛衣的原色,硬是让我母亲受活剐之刑,所以她也是如我们这般,生生看着腹中孩子无声而绝望的挣扎,那孩子一动一动,就像是一颗调皮的球,却至死也没跳出来,不过我却是庆幸,她不至于睁眼看到你们这般肮脏至极的眉眼,丑陋不堪。”
“够了,绡绡,不要再说了,已经够了。”昭月拢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她的一字一句,都似是一把尖刀,深深绞进他的骨子里,拔不出,也进不去,只觉哪怕再轻的呼吸,一经牵扯,就是伤筋动骨的疼。
他本是冷峻的眉目在夜里显出一种灰败的白,薄唇似是艰难地扯了扯,才缓缓发出似是磨砺过后沙哑至极的声音:“我说,已经够了。”
却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灵绡。
“不够,怎么可能会够,我说过,你东海龙族不灭,我恨不消,你们欠下的债,必须用鲜血百倍来还,告诉海殷,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昭月,你最好不要良心未泯,不然,我会让你连心里,都不好过。”
言罢,她蓦地松手,再不看那一双让自己几欲发狂的眸子,缓缓转身,她走至海边,倾身蹲下,很是用力地洗着那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真的是很重的力道,那保养得宜且新染丹蔻的指甲都被她折断,狼狈不堪。
这一刻,昭月只觉心上的荒原寸寸成灰,他想,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把他悄悄镌刻在骨子里的绡绡还给他,没有人,包括她本人。
不自觉抚上颈侧,他冷寂的眸子空到极致,痛了许久,他才发现,连那筋络里的血,都不再温热。
想到这里,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尔后缓缓抬步,走向那单薄的身影。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灵绡那已然婉转的水眸似是魅惑一笑,尔后略微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的血,真脏。”
就是这一句话,让他再难往前,身后的手紧了再紧,他终于忍不住轻叹一声,近乎无声地开口:“你不知道,有时候,我也厌恶,自己身体里的血。”
不是脏,而是那宿命般的血缘牵扯,所谓痴缠,不过痴人说梦。
风过处,隐隐只剩下那所剩无几的血腥气,灵绡知道,昭月已经走远。
她近乎僵直地站直身体,顺着夜色看向那浩瀚无边的东海,嫣红的唇角隐隐勾起一抹嗜血的笑,一切,很快便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