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与沈凝心便在那一方小屋里下起棋来,我接着的是她意兴阑珊下出来的死棋,她手上的却是攻势狠历的黑子。若说洞悉了态势之后,自己还没有责怪自己依照喜好来误了大事,那确实是假话。不过,瞧那沈凝心一幅吃到了蜜糖的模样,心下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这白子绝处逢生。如此一来,说不定她会因为心服口服而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
思及此,我便仔细观察起她的棋路来。也许她是初试破釜沉舟攻击的方式吧,每每在下了杀手之后,又总会有意无意地露出些空隙供我喘息,然而这种空隙虽然表露的不规则,却让我是战战兢兢,不知道她是有意为之,还是确实是个攻势的新手。
几番对决下来,恍惚间仿佛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我抬头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瞧见窗棂框出来的那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像是被泼了一盆刚磨好的上等浓墨一般。瞧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我又不自觉想起了前几日私访之时,瞧见的那些因为吃不起私盐,头发渐渐开始变白的孩童。他们吮着自家父母省下来的盐巴,流着口水,灿烂地对我笑着。当时的我,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愤怒以外我的脑袋都是昏沉的,我想那时,我已经被怒火给支配了。
那孩子见我绷着脸瞧着他,也不害怕。只不过松开了还在吮着的盐巴,颤颤巍巍地向我走来。当我蹲下来与他平视的时候,他却将那小手摊开,一块所剩无几的盐块正因为他手心的热度悄悄的融化着。我惊讶的眼神并没有叫他退却,而是笑得更是得意。仿佛是在对我说,你看,我有这个吃,你有么?
那一刻,即便我在平时再怎么铁石心肠,都没有勇气再呆下去。我在孩童的衣袋里塞了些银两,多少并不记得,只记得我一股脑地将那衣袋都塞满了,尔后,我带着仆从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远方,依稀传来孩子的哭声,像是在挽留我,可是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哎,到你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来,却瞧见沈凝心正微微撅着嘴看着我。仿佛是在责怪的我的走神。
我并没有解释什么,只不过静静观察了一下棋路,便将黑子下到了棋盘上。接着,我提走了她的几颗子。
沈凝心瞧着自己被提走了几颗子,无端端地失了些城池给我,心情变得很沉闷。此后,也没再见她与我说什么话。只不过蒙着脑袋下棋罢了。
房间里头很静,静到只有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铮铮作响。侧耳倾听,居然还能听得到屋外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又滴入水池中的声音。真不知道,现下是这屋太静了,还是这外面的雨下得太大。总之,我的心,是没有平静下来的。
之后,我两将注意力都转在了棋盘上,她想方设法地把我逼到死角,我想方设法地把她给打退。我不知道她现下在心中想起的是什么,我心中所想,是那个愿意与我分享一块小小盐巴的孩童。那孩子,垂髫不是泛着黄色,而是令人揪心的银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儿进来了。
她仿佛很惊讶我还在这里,并且是在与她小姐下棋。可是这丫头平常都很有分寸,并没有发出什么异样的声响来。只不过默默地给我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便站在一旁看着她并不懂的围棋。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布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被醒儿引了进来。于是我与沈凝心的厮杀,便多了两个看客。醒儿站在沈凝心一侧,布托则紧紧站在我身后。
想来,这是我平生下过的最浮躁的一盘棋。眼中只有胜利,却没了平常的悟性。当醒儿慢慢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数子的时候,我木然了。
那盘棋,我输了,输给了沈凝心一个子。
我两手紧紧攥着尔后又松开,刹那间居然脑子有些空白。此生我不希望再遇到第二次对我有如此打击的失败。正当我默默地离开棋盘,要走出房门的时候,我却被沈凝心叫住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一愣,又想起了先前的赌约,于是便转过头来站定。却并没有走上前来。
沈凝心的表情我瞧得清清楚楚,奇怪地是,她并没有如平常一般得意,反而眉间多了几分严肃。她摆摆手,遣退了醒儿,于是我也转头叫布托暂且下去了。
“你是不是给朝廷做事的。”沈凝心将盘起来的腿伸展开来,耷拉在软榻边上。
我点点头,没有做声。
“你是不是内城王府里头的?”沈凝心又问道。
我又点了点头,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现在的我,感到很疲累。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公子您姓甚名谁?”沈凝心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出这个问题。
这次,我完全沉默了。
可是,愿赌服输。
我不禁自嘲地笑了出来,输得可真是彻底:“赫那拉允鎏。”
当我说出自己的名讳时,我明显感到了她那娇小的身躯震了一下。小脸上除了那双瞪大的眼睛之外,却没有任何一个细微泄露出她的惊讶。
三个问题已问完,我也该走了吧。可是,这一回,我又被她叫住了。
“站住,你没输,按照规矩,你也该问三个问题。”那话说的不情愿,却还是理直气壮地。
这是在怜悯我么?我大惑不解之余心中却甚是不满,可是机会难得,不知道该不该应承下来。
沈凝心瞧见我还不往前,仿佛有些着急了:“你虽败我一个子,可你用的是白子。我是黑子先发制人,那一个子,可不算是赢。咱们是平局。既然要问便都问,我已经问了,现下该你了。”
听完这话的我不禁一愣,心下突然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慨。于是我上前又坐回了软榻。瞧见灯光下的沈凝心摆弄着如她一般洁白的白子,微微红着脸。我想,大概是那烛光映着那红色的纱罩,反射到了她脸上了吧。
“问吧,天已经暗了。”沈凝心抬头瞧见我在看她,有些语气不善。
我点了点头,便问出了一直在我脑中思考的问题。
而我在心里,也不自觉地对她说了一声感谢。
算是为了那些正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也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