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可孤努力几次想让自己扶着墙站起来,但实在力不从心。这时,一名满脸愁苦的老僧悄然推门而入,向韩可孤合什稽首问安。韩可孤认得,这正是那位每日空给自己送水送饭的大和尚。韩可孤素来尊重方外之人,认为他们具有一副悯爱众生的慈悲心肠,挣扎着向他点点头说:“有劳大师付这几日的照顾。”那僧人连忙又稽首道:“是恩大老爷的安排,小僧不敢居功!”
韩可孤没力气纠缠这些细节,缓了缓气接着道:“烦劳大师,能否为可孤取一勺附近吐里根河的水来,我饮了好上路。”僧人早知道韩可孤死期已定,这番过来就是受了恩芬的差遣,来送韩可孤最后一程。出家人心肠软,他已经哽咽住,说:“寺中井水清澈甘沥,大人尽可放心饮用。”
“此间水虽然看着清澈,却被女真人污秽了,可孤不愿在临死前脏了肚肠。吐里根河归流渤海,途过北安,多少能有一些我家乡的味道。”
僧人听得嘴唇颤抖,一脸羞愧之色,连连应声去了。
韩可孤强挣着抬起手把蓬松散乱的头发捋了捋,挽将起来,欲换上恩芬送来的那套新服,但想想又放弃了,只把穿着的这身掸了掸上面的积尘和褶皱,然后阖目积蕴精神。
不大的功夫,僧人急怆怆回来,果然捧着一钵清水。韩可孤双手接过来,也不答谢,低头就钵便饮,冰冷的河水泌得牙床发疼也顾不得。只感到如受甘霖,五脏六腑爽快到了极点,头立时便不昏沉了,只有太阳穴隐隐有些发胀。
饮足了水,身子添了些力气,韩可孤支撑着自己扶墙站起来。略喘几口粗气,他就要往僧房外走,才起步却踉踉跄跄要倒,僧人急忙上前搀住,韩可孤半倚着他,才蹒跚成行。
出了门才知道天正下着蒙蒙的脓包小雨,黏黏稠稠如丝如缕,仿佛也有戚戚之事,哀伤婉绝泣泪难止。四下一片昏暗,远山近树,败蒿腐草,在雨雾中泛出点点片片或深或浅的灰白颜色,如垂素挂缟。韩可孤一直都很纳闷,现在的天为什么不如自己小时候看的那样晴透,总是阴沉沉着,浓云如怨如诉,滔滔不绝?
几个负责看守的金兵早就接到了监死的命令,正等得不耐烦,见韩可孤终于走出门来,急忙拥过来。韩可孤并不搭理,只自顾把胳膊搭住僧人的肩膀,缓慢前行。
兵士们面面相觑,之前受过恩芬严令,他们只有监视之责,不让伤着死前的韩可孤分毫,便不敢靠近,唯恐惹恼了他,做出什么非凡举动,只好默默让他前行,自己们远远跟定。
韩可孤沿着崎岖曲折的山径费力地走着,他走路的姿势很别扭,步伐不能如正常人一样,步赶住步踏着走,只能左脚先缓缓迈出去,再把右脚慢慢贴住地皮拖上来,每一步都迈得很艰苦。也幸亏这庙建在了半山中,往下都是缓坡,不然真要寸步难行了。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与大和尚说话儿,其实完全是出于一惯的对人尊重,虽然嘴角微微上扬,但仔细看,一定可以看出笑容中除了无尽的疲惫,还带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无可奈何的悲洇。毕竟他是韩可孤,虽然表面上看似斟破了生死,但终究不如蔡高岭率直,更比不了李长风的洒脱。
脓包雨很冷也很黏,飒飒而坠。天地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山路更增加了几分泥泞,很不好走,韩可孤走得非常吃力,眉宇间都透出了沉痛和疲惫,僧人架住他的肩膀走在侧面,时而好奇地偷偷瞥他一眼。一个人经历了七日夜水米不粘的痛苦,按说所有的精、气、神都该泯灭怠尽了。可明明此时是白昼,虽然山风侵体,阴雨袭身,但看韩可孤的一双眼晴恍如看到的是暗夜中两颗最明最亮的星星,他想不明白,这个憔悴到极点的柔弱身体,明明看来有一股稍大的风就能刮倒,但那一双眼却如何就能放射出这么炯炯的神采来?
雨花洒落在韩可孤的发际眉梢,衣服也洇湿了,僧人想帮忙去掸,却又不敢。他不知道韩可孤冷不冷,但他可是很冷,这种冷并非全是源于这雨浓的天气,而是觉得有一股寒意自心底发出来,直冻到了他的骨髓里。
渐渐雨势歇住,风也停了,他二人此时己经下到了山脚。除了身后远处几个金兵追随着,再不见一个人影,僧人看向荒甸子里零零星星长着的几墩荆柴散榆,都是犬牙交错的模样,彷佛正等着择人而噬。整片天地宛如坟场般死寂,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死气,风和雨似乎都是被冻死了。
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把挎在脖子上的韩可孤的胳膊又紧了紧,两个人更凑近了些,他小声说:“适前贫僧恳求恩大老爷,让他允让大人从山上寻条路——走——.”
韩可孤出门不久便从僧人的口中得知了恩芬给自己安排的死路,是要淹死在山下不远处的大河。这时又听到他这么一说,不禁诧异地问:“哦,难不成死在哪里还有着甚么讲究不成?”
僧人压低声音道:“大人是獬豸神兽下凡,有满天的仙佛保佑,出云不碍。那年从郭撑子山百丈崖头一跃而下,不是就未伤分毫吗?”
韩可孤这才恍然大悟,真有些哭笑不得,但仍然被这份心思所感动,用力抚了抚他的肩膀表示谢意,随之好奇之心也被勾了起来,忍不住又问道:“那么,恩芬又是如何作的答?”
僧人沮丧地摇一摇头,不忍答话。韩可孤看他表情不用想也知道了,一定是恩芬也知道关于自己的那个传说,害怕绝食了七天的韩可孤真就又一次腾云驾雾死里逃生,与不可能处生出可能来吧!——
确实,无论是抹脖子上吊还是跳崖头,陆地上的种种死法都要比投河来得好。人入水浸泡之后,尸体一定会变得浮胀难堪,难能斟辩出面目。即然都是一死,为何不给他死后留下一副完全的颜面呢?和尚的想法很好,奈何恩芬实在不敢同意,韩可孤绝食不降的消息传到宗瀚那里,宗大元帅见事不能契,即着令就地格杀之,以免生后患。恩芬虽然身在金营,却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与韩可孤投缘,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无关风月吧!所以他不愿韩可孤分尸刀下,又对他的一些传说有所顾虑,才苦思冥想出了这么一个让他离山入水的自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