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宗翰所下的本钱当真不小。郭药师原为辽东“常胜军”大帅,辖前宜、后宜、前锦、后锦、乾、显、乾显、岩州共八营28000人众,后天祚帝逃亡夹山,郭药师以涿、易二州归宋。金将完颜宗望军至三河,药师拒战之,兵败再次降金,金太宗命为燕京留守,赐姓完颜氏,其间屡立战功。海陵即位,诏复本姓。这对于一个降将而言,所享恩宠之重极为罕见。韩可孤听见他提起这个曾经名传辽境,年少壮,貌伟岸,沈毅果敢,以威武御众的俊才姓名,心头一紧,本来呼息刚有些顺畅,顿时又感觉透不过气来了。他长长喘息一声,歇了歇,才说:“是哪一个郭药师?”
恩芬笑道:“自然是辽之弃将,宋之厉阶,金之功臣的郭药师。”“哦——”韩可孤冷冷一笑:“我只以为这个寡恩无耻的小人降了宋后,被你们打死在了燕京迎春门前,却原来又仕三家,做起了第三姓的奴才。.”说完,再难坚持,又闭上了眼睛不做理会。恩芬看着这个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的老对手,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他又静静默立片刻,才招呼一干人等悄悄地撤了出去。
.虽然在假寐,但韩可孤的脑子却一刻不停运转,想到宗瀚信上所言:“——上天厌辽,神器易主——”这句话,心中惘然若失。恩芬刚才提到郭药师,让他心中生出许多苦涩,真是感到无言以对。天祚帝受大位以后,耽酒嗜音,禽色俱荒,斥逐忠良,任用群小。让多少干将能臣都寒了心,或死或降,或隐或逃,纷纷离心而走。遂又想到刘升、王顺风者流,一昧拥兵自重,不服管制,又有谁落了个好下场?再想起千里赤地,饿殍遍野,被逼得揭竿而起的各地乡众纷纷变身匪患复又回来祸害乡里????
记得李长风担心他的性格冲动,不会计较安危,曾经几次进言:“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少了烧火柴。”韩可孤始终不以为然,告诉他说:“如今看来,中兴国事实为艰难,然知不堪为仍要勉力图之,实非我韩可孤不智不明。这便好比一家父母已然病入膏肓,做儿女的虽然心中也明白,但又如何忍心坐视不顾而断了医药?人同此心,事同此理,我这也是在竭尽这份忠孝的心思。虽然人事抵不过天命,但总好过亏了良心。”如今想想,说这话也真是无奈,不过倒也算讲得透彻了,大业虽不成,但自己的心意己尽,力量也竭,一切都是天意难违,自已唯余一死以彰青史了。
哎!只可惜了狗儿这么一条大好的汉子,对自己忠心耿耿,如今又先于枉死了,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
再不能与长风、高岭把酒长歌,再不能观关东、之民擂台武试,再不能和抗剌、平之吟诗论道——都是此生的遗憾,想想韩氏一门唯余与世的儿子,这些年关心得太少,竟未及给他张罗个暖心的媳妇儿——哎!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愿他平安一生吧!
一段段,一出出,回忆着过往的一些人和事。往日如烟,不由得让韩可孤渐渐想开了,一时间大彻大悟,顿时觉得无挂无碍,一了百了,身子跟着也轻快了不少,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大限’到来。
笫七天,韩可孤仍然绝食,仍然未死。神志早就模糊了,魂魄恍惚就要脱离开躯壳,往天地间飘散了去——
这里没有光,日光月光皆无,只有黑暗,很浓重很渗人的黑暗,这里仿佛只有韩可孤一个人。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也不敢动。人对未知的事物最是充满恐惧,韩可孤也不能例外,只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黑暗里,期待着有人来,有光明来?????
依然没有人,也依然没有光,黑暗中韩可孤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几乎没有了勇气等下去,他感觉自己马上就崩溃了——恰在这时,有个声音忽然就在灵魂深处响起来,飘飘渺渺的依稀是在呼唤他的名字,一声挨着一声,轻缓却执拗,接着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搭上了额头,是一只有些颤抖但很温暖的手,但他竟迟迟不敢睁眼,那声音却又不停而坚定地催得他不能不撩开了眼帘,然后他就看到了恩芬的面孔,—副透着焦急又怜惜的面孔。
韩可孤惨薄如尘的荧荧生命开始逐渐聚拢回归,浑浊的眸子里映着这张脸庞,脸庞上的那种表情让他忽然感到心上似乎扎进了一根针,很疼很疼,竟刺激得身上居然生出了点儿力气,他不胜其烦地拚上这丝气力道:“休要再说什么!你金国里还怕少了二姓奴才么? ”之后,他只勉强看见恩芬长揖及地向自己施了一礼,就晕眩了过去。等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室里已经没有其它人,他觉出唇上有些湿润,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疼痛也缓解了,难得身上又有了些力气,这次又与突然激发出来的力量有些不同,好像是存在在骨头里,能够持久的样子。
略一思忖,他明白了,这是恩芬怕自己被生生饿死渴死,在昏迷的时候强行灌食了些清水,再看见旁边供桌上的菜食显然比平日丰盛许多,炕头上平平整整摆放着一套崭新的辽人常服。
韩可孤咧了咧嘴,看来自己的生命终于要到此为止了。在金国人这里可没有送断头饭的习惯,这一定是恩芬害怕自己空着肚子上路,到阴间做了饿死鬼呀!只是不知他会用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是砍头,是腰斩,还是车裂?
这个问题韩可孤只略一纠结被放下了,人死如灯灭,即然都是结束生命,谁又会在乎用什么方式呢?即使是饿死渴死不也一样是死吗?不过对恩芬的用心他还是感激的。努力伸过手去摸那件左衽窄袖的新袍子,淡青如翡,颜色很好看,忽然就想到少年时候偎依在母亲身边看她给自己缝补撕破的小袄。一缕黑发从额头垂下来了,遮住她美丽的脸颊,母亲就用捏着针的手向上划了划,把它挑到不再遮挡视线,然后将补丁铺展在破洞的地方,左一针,右一针地缀上去。母亲的手艺很好的,做出的针脚很细腻,若不仔细看都不会看得出来。
这一忽过去了多少年啦,每想到那时情形尤历历在目,暖心暖肺的让人难以自拔,几年前北安州里一族的人受自己连累,被群虏进了金营,母亲大人为了成全自己忠义,毅然决然自尽而亡,韩可孤每念及此心中就不由潸然,心痛如绞。不过此时却释然了,马上便也过到那边去,正好拿出全部精力心思竭尽孝道,以弥补生前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