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依然结得很密实,萧驴子很希望现在能有一线阳光透过来,使他渐寒的身体感受到些许温暖。
他己经没了刚才的雄风,现在的他就仿佛是一头掉了牙的狮子蜷伏在小山丘上,望着爪下的山鸡野兔任意嬉闹,想发威也无能为力了。憋在胸膛里的那口戾气已然泄尽了,他的身体再难动作,只有眼睛还能看,虽然被血污得有些模糊不清。
四周都是金兵,躲着的是死的,站着的是活的,都很凶狠,脸上杀机仍炽。萧驴子用力摆一摆头,终于透过一群马腿的缝隙看到了韩可孤,他想咧嘴冲他笑一笑,却牵动到额头脸上的伤口,很痛,撕裂般的痛!痛得让这个早已经忘了泪是何物的硬汉子差点儿流出了眼泪。
萧驴子感觉到又有一件利器穿透了衣甲,像割裂了一样切入后背。那应刻是一种能让人刻骨铭心的痛楚,而那痛感还没来得及意会,他再次听到自己腿上筋骨皮肉被撕破的声音,使得他整个人有种被拆零碎了的感觉。
他垂了垂眼帘,于是看到了血,自己身上的血。那血就像夏日里开遍北安州山野的锦绣杜鹃,火红艳丽,映透长空——
萧驴子的眼神一片空蒙,他忘了红伤,忘了痛楚,几乎忘了天地间的一切。
但他忘不了北安州,忘不了北安州偏北三十多里地方的那个小村落,那个坐落在小村落西北角上的小庭院,和那个现在正被金兵团团围住,冲着自已焦急挥手呼喊的韩大人韩老爷——
他能忘记一切,可又怎能忘得了责任?忘得了承诺?忘得了今生今世的那份情份?
韩可孤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飘渺悠忽,隐约可闻。他的每一句喊都像锤子重重捶在萧驴子的心上。一个字,一磅锤,把他的希望击得粉碎。
萧狗子的脸连一丝血色也没有,惨白得像一页不经涂墨的白纸,全身如受电殛般的悚动,颤抖不已。
他无力地承受即成的事实,血淋淋的事实。他已经无奈,艰涩的想笑一下,喉咙却瘖哑难能出声。他的眼神逐渐空茫,瞳孔开始焕散——
白忽突尔在军士的帮助下终于从马的身下脱身出来,盔歪甲散,一身的狼狈。他定罢惊魂,由两个属下扶着,瘸瘸拐拐地走向韩可孤马前。他走得很慢,也许只是因为被卧马压伤的缘故。神情凝重,看起来有些紧张。白忽突尔似乎在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他竟然会在面前的这个阶下囚身上感觉到了威胁!甚至很害怕。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愣了一下,但仍禁止不住这股发自内心的惊悸,只能在脸上挤出谦恭的笑意,毕恭毕敬行了个辽人的大礼,低沉著头问候:“韩大人别来无恙!——”
韩可孤佝着身子麻木的坐在马背上,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疼,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了,天地间仿佛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死气。风没了,云没了,仿佛都已被冻得死了。他的心宛如坟场般一片死寂,脸上也死寂得没有一丝表情。
他痛苦,他悲伤,但过度的伤感已经不足以显露到脸上。因为他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无论是谁若也受过了他所受过的痛苦磨难,也该学会了将情感隐藏在心里,心灵的最深处。
但情感却像酒一样,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浓越烈。韩可孤的心在绞痛,这是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的痛——
居高临下睨视着拱在眼前的这员金将,韩可孤恍惚半晌之后问道:“你是白忽突尔?”
“正是末将。”檀州临近府县都曾经受韩可孤节制,白忽突尔当年也算是韩可孤的治下,早熟知这位老大人的脾气秉性,此时此地再见,虽然他己做了自己的阶下之囚,但当年的威严尤重,白忽突尔一时间竟禁不住心里发憷——
韩可孤蔑然一笑,啐出一口唾沫,骂道:“将军换上这一身禽趾兽蹄的皮毛,倒端地是威风八面,只是将来不知敢否就如此打扮去地下见你家祖宗?”
辽人崇拜汉礼,最敬祖先,尤其相信六道轮回因果报应。韩可孤所问的正触及了白忽突尔的心病,加之被啐了一脸的唾沫,他羞恼难当得几乎压制不住心中的暴戾之气,但最终还是没敢当场发作出来。韩可孤身份特殊,在残辽的势力中具有绝强的影响力,最受大都督宗瀚看重,再三再四下达命令,吩咐手下诸营一旦捉到韩可孤时绝不能伤其性命,务必要毫发无损。如今韩可孤终于受束,如果他一旦醒悟,也顺了大金,高官显爵唾手可得,其身份地位只能在自己其上,绝不会屈居其下,白忽突尔早想通了这个关节,巴结都恐来之不及,又岂敢在他面前造次,.为异日留下祸根?他只能咬牙忍住这口恶气,又一次漾起谦卑的笑脸,再拱手道:“韩大人,事已至此,且请到末将营中一叙如何?”说完,竟双膝跪倒,抱拳高拱过顶,周围的兵将见状,也纷纷下马,慌忙趴伏一片。
韩可孤冷冷地看着,他为白忽突尔感到悲哀,难道金钱地位真的如此重要吗?竟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能泯灭?他很不理解,不齿地说:“前边带路吧!”
白忽突尔没想到韩可孤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眼见这场大功劳离自己越来越近,自然喜悦,赶紧站起身,亲自牵住马的嚼头道:“大人请——”
韩可孤任由他牵住马匹再不搭理,顾自甩镫离鞍下了坐骑,径自向被围拢在重兵之中,伏身血泊的萧驴子走过去。他的双腿无比沉重,仿佛缀住了几百斤的石头一样,只十几步的距离,竟走得异常艰难。
他半跪下身子看萧驴子那张染满了血垢的面庞,粗犷不失憨厚,还隐隐有着几分张扬和狂放。他的护头盔早已滚落在身旁,头发让血水纠结在一起显得蓬乱如蒿,甲索链条尚未零落,散散的挂在身上,被血液渗染得通红。整个人仿佛刚从血海中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红渗渗,泛出一股甜腻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韩可孤就这样直直地看着萧驴子,并不为他净一净肮脏的面孔,只因为他认为驴儿此时的形象才最英武最无畏,他要把这一刻铭记到心头。
突然,他隐约看到萧驴子粗大的喉节仿佛微微有些鼓荡,一时之间以为是出现了幻觉,但渐渐地、渐渐地萧驴子竟真的又有了呼吸,胸膛像漏了气的风箱一样嘶嘶啦啦发出几声细不可闻的嘶呜。
早已经歪斜到了一旁的护心镜,有一把断刀从边缘透过去,深深插在那里,随着萧驴子间间断断的喘息,刃槽一股儿一股儿的向外滋出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