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的外面天空一片晦暗,阴沉沉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韩可孤独坐在堂案后面把眼四顾,看着空旷斑驳的四壁,心中无来由的感到一阵悽惶惨淡,‘想我韩可孤为官经年,为这残坏的大辽呕心呖血,所成者就是身边跟随的几十个人么?’他想起活着的萧抗剌、萧平之、李长风、蔡高岭????想到死去的黄靖、何子冲、自己的老妻和爱女????想到受辱陨落金朝的天祚帝,想到被迫西行的耶律大石——韩可孤冷涩加身,陡然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些年来,每时每刻他无不想的是光复旧辽辉煌,光耀韩家门楣,这一件使命已经铭刻在他的骨头里。可老妻致死恸情,女儿临绝戚鸣,韩可孤虽不曾见,但那情那景又有多少回历历到梦中,深深刺痛着他,每分每秒都像毒蛇般吞噬着他的心,灵魂一刻不得安宁——他下意识瞪视着双手,一剎时彷佛发觉满手都沾满血腥,这可是亲人、朋友和袍泽的血呀!他的脸上微微一阵痉挛,忖道:‘我这么做,值么?’这个念头倏然升起,让他颇有些不能适应,陡然又念到了黄靖临终留下的绝笔,萧抗剌临行前的嘱托、寒路上茅屋外那贫苦老汉吟唱的歌谣——他的脸微微一红, 为自己蓦然而起的困惑感到羞愧——人,可以追悔过往间的无尽痛苦,承受心灵上挫折的难堪,但岂能轻易丧失对信仰的坚持!韩可孤不敢再往下想,唯恐丧失了自己复辽的信心。他恨恨一跺脚,站起身往堂外庭前踱去,看萧驴子操练新招的吏卒。
场地不远,由于招募的人少,所以就近把府堂衙门前面的广场临时改造成了校场。正规的操练主要是针对队列和阵法,可萧驴子哪里会懂得这些,就是那两个被韩可孤派来协助的书吏也是只知舞文弄墨,对此一无所知。不过这驴儿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是步下的高手,一应武功全在两条腿上,正好云内州城中缺马,就练步射。开弓、舞刀、掇石????之外,把人员组成长枪方阵,寒光凛凛宛如一道无坚不摧的枪林,一起向前推进。很有些‘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感觉。 韩可孤正看到热闹时候,一名守城的军卒飞也似的闯进校场,离得老远便听得见他吁吁气喘如牛。韩可孤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城防出现了状况,一问之下,果然有大批敌人来犯。
事情在韩可孤意料之中,虽然此时城中缺兵少将,但他早有打算,预备让随来的老兵带领新伍全部撤回府署衙门,收缩防线,固守待援。正要按计划下达命令,尚未及开口,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扛起来甩上了肩头,都未及明白过来就转眼间到了拴马桩前,被托举坐到了自己那匹乘骑的背上,解开缰绳便走。这个过程极其短暂,待马行了起来,韩可孤才从惊诧里醒悟过来。
这个人自然是萧驴子,是他见事发紧急,城中兵马根本不足以御敌。攸关老爷性命,由不得他着急起来,用上这个荤招,并不征求韩可孤同意,只抢上就走。
萧驴子牵马驮着韩可孤跑回署衙园内,又从开在后墙的一道偏门急匆匆绕出来,这偏门前邻着一道偏僻小径,杂草从生,显然这道门已经不用很久了,平日少见人迹,。萧驴子虽然表面.粗鲁,但心思中也有细腻的一面,他在乍入署衙时,便晓得这里情况很危险,连日抽空寻找,终于访到了这条退路。
萧驴子跑在马前,左手持住藤牌,右手标握乂矛,瞪起一双铜铃环眼不停左右顾望,监视四周动静,颌下连鬓落腮的短须,毛毵毵蓬炸如钢鬃倒璇,其势如狮。
打横跨过小径,不停顿的又穿出一条窄窄斜巷,便远远望见了城墙。因为是耶律奉时对毁与战乱的坍塌之处做过简单补救,所以砌墙的石砖大小新旧不一,显得斑驳零乱,很不整齐。好在此地正在城的及深处,荒凉阒寂,左近没有人烟。
沿过城墙根儿向南又跑了十几丈,挂着铁掌的马蹄蹬踏在板结的夯土道上,"夺夺"之声虽然不是很大,但也使人惊心动魄。终于赶到了一个城墙豁口下,口子不是很大,没有攻城鎚或者炮石车之类攻城武器撞击的痕迹,像是因为年久失修所至。萧驴子把刀盾放下到地上,腾出手解开刚才栓在腰间的马缰绳,嘟嘟囔囔道:“好了!只要跑进那片树林子,任谁也休想拿住咱们!”
天光更暗,阴翳飘荡,一如韩可孤此时的心情。
他肝肠俱裂,骑坐在马上如在云端,恍恍惚惚,被动而麻木地跟缰行去。
他怎能弃了云内城而走?他难道不知道城里还有几十个兵伍在浴血苦战?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在刚刚才醒过闷儿的刹那间已想过,仔仔细细的想过。以现在的形式,带领这几十个新老士兵负隅顽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找死的行为。这么做并非是英雄而是愚蠢!他心中还有未靖的事业,需要留下这条有用之身,怎能枯守在这里轻易做无谓的牺牲。
他不是懦夫,也不是临阵脱逃,最主要的是他不能死,尤其是束手待毙的死。
韩可孤心里在为那些士兵祈祷,祈祷他们脱离出这个苦难的世界,早归极乐。他很悲哀,很愤怒,悲哀愤怒自己不得不无情,不能不无情。他的心坠在万丈深渊中,急怒之下,感到喉咙里一阵甜腥,险险就吐出一口鲜血。
路况很坏,马行不停颠簸。韩可孤一阵阵心扉绞痛,彻骨钻髓,让他的冷汗直落。他无力地伏在马背上,手无意识地用力攥住鞍头,
眼中有泪不知不觉中流出,濡湿了他的脸颊、裳襟。
他尽情的渲泄,泪流无声。
谁说英雄无泪?英雄也是人,当然也有泪,只是常常背著人流罢了————
韩可孤想仰首问天,却又欲说无语。事至此时,韩可孤也不再浪费口水埋怨萧狗子擅作主张,他拋开心中对此时也许已经牺牲了的士兵们的惋惜之情,韩可孤一提缰绳,催动坐骑跑出城墙豁口,便要踏上通向城外疏林的碎石小路。恰在战马提速将起的时候,不提防从墙外的护城河干枯的壕沟里有一群避祸的百姓躲藏着,见从城中突然有一匹战马昂昂窜出,顿时惊慌起来,一时间哭嚎一片,场面混乱不堪。萧狗子见状,一个箭步跳过去拢住马头,唯恐牠受了惊吓,撂起撅子来伤到韩可孤。
难民们混乱拥挤在一团,哭叫声不停,其中有一位老者眼利,认出坐在马上的人是前几天在城府衙门前施粥赈民的韩可孤韩大人,尤如久旱逢到天下雨,难时遇见亲近人,顿时就不顾命地手挠脚蹬爬上壕坡,哭着喊着扑向韩可孤的马脚:“韩大人啊!韩大人啊!救救我们!救救云内城的百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