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许多歉疚————
通州郊野十家子,军府衙门后院的寝房里,韩可孤躺在微温的大炕之上,透过窗棂看满天星斗灿烂,忍不住婉声叹息。
现在乡军大扩,食物自是不愁,大仓里的存粮再佐一些打杀的山牲畜,足以坚持到新米收获的季节。通州物产丰富,野生植物种类繁多,人参、甘草、五味子、枸杞、黄麻??????许多种可以入药,常用的草药不缺乏,只是工营那里的材料很是短少,虽然现在以旧铁入炉,重新锻炼,又在放马沟一带开发出一条铁矿脉,但还是入不敷出,冶铸材料缺口仍大,难达到一卒一器的配置。
若要缺口补齐,在正常情况下,一是朝廷供给,二是自己购置。如今形势之下,第一条是不用想的了,而通州四面皆在金兵封锁之中,出入不便,只能寻找渠道暗进私货,直接导致了采购成本提高。大仓之内银钱拮据,独缺阿堵之物,韩可孤只得向萧平之告急“务请州仓一为协济,乃解燃眉之需!”
事实上,通州节度使衙门有原驻军坐吃山空,此时并不富裕,不过主要还是体现在米银方面。前些年朝廷配拨的兵刃甲器还有仓存,萧平之顾全大局,他明白现在形势下,乡军存则通州存,支援乡军等同支援自己,况且又能以这些无大用的锈铁疙瘩换回些感情面子,将来米荒时也好向军府方面张口。各取所需的事情,唯傻子所不肯为。
奈何兵渐多,器仍不够用,韩可孤苦思冥想了几个夜晚,终于下定决心呼吁通州百姓解囊。一而拟定章程,请士绅相助劝捐。韩可孤清名播与野,是百姓信得过的好官,求捐又是为了保卫自己家园,所以捐局热闹,百姓们富则多贫则少,量力而为,有钱出钱有米出米,纷纷慷慨,人人踊跃。
其时兵乱之年,通州百姓并不富有,有些困难人家连裹腹都很困难。乡军虽然不以朝廷济饷,但总能维持,此次是第一次行此无奈举措。这如同在困顿百姓口中讨米,很可耻,很可悲,无怪乎韩可孤在感动之余平添出很多歉疚。
然而歉意也好内疚也罢,无论如何挡不住韩可孤的心情好起来。乡军自成系统,选将募勇以地域为标准,凡亲朋乡友并编一营,强调袍泽一家,伦常情谊,实行上下制动的管理模式,府内任团首,首领择下的层层递选制度,使全军上下关系融洽。
粮饷自足而获得了持续发展的经济基础,韩可孤非是拘泥之人,他明白‘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道理,空泛大义最缺乏号召力,唯有名利二字才能真正拿住人心。他将权力下放,把官与禄做为各级头目向下施恩的工具,使其所属感恩回报,对之忠心耿耿。
韩可孤作为乡军的最高统帅,控制着全军各个部门与环节,自然便是由上而下情感关系的凝聚点,各营人等的感激之情最终汇总到他这里,于是成为了被效忠的实际对象。
这样的乡军,正符合韩可孤最初的设想,让他如何不躺在温暖的热被窝里偷偷发笑。
心情好起来,反而少了困意,便躺在那里胡思乱想,一忽想北安州没了亲人的老家,一忽想危如累卵的敦化小朝廷,一忽又想到普天下的黎民百姓水深火热。身边的人除了朋友同僚就只剩下儿子这么一个亲人,他倏忽间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悲哀,茫然看着宽绰空旷的大炕,心中哀叹举目顾无亲,畔缺暖床人。此时夜己深沉,除了守夜的士兵之外,衙里其他人早已入梦,寂静中传来睡在外间的萧狗子地打鼾声,声音响亮,一如他的人一样憨厚。韩可孤蹑手蹑脚下地走过去,果然被子又被蹬踹到了一旁,他摇头苦笑,忒大的人了,竟还不知顾惜身体。轻轻扯过被为狗儿掖紧,复躺回炕上。这一来一回,虽然都是在房间里,但仍被冷气激到了,更加睡不着,又想。世人皆不明,如今辽国己经是散了骨架的辽国,朝廷己经是只空余一方玺印的朝廷,为何韩可孤仍然执着地抱住这条没骨没肉只剩一根枯萎筋条的瘫痪腿不放?其实就连韩可孤自己也时有迷茫,有几分对国的忠诚?有几分与民的怜悯?有几分失亲的仇恨?还有几分光耀祖宗的执念?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一生的追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辽南形式一片大坏,敦化城那边,耶律大石正按着既定战略向西而动,扩充实力。持国者慎重,他深谙狡兔三窟,不可将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亲自率领一部分人马穿过阿尔泰山北麓进入叶尼塞河上游的黠嘎斯人、乃蛮人领地,并在那里筑起一座也迷里城。
也迷里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而且水草丰美、土地肥沃,非常具有地理优势,耶律大石逐渐壮大起来,招抚当地部落,使部众人数激增到四万户之多,俨然成为雄踞西域的霸主。但他山之石虽好,却未必都能攻玉,远水不解近渴,大石的进步对与韩可孤方面而言不过是徒增一些虚无飘渺的信心,与实际没有分毫补益。苟延残喘坚持在如今的金境中挂着辽朝廷牌子的仅有几个城池又有攻陷,总的趋势很不好。京州兵的战力本来羸弱,如今更显微不足道,韩可孤的乡军在一片惨淡中苦苦挣扎。
不过,雷暴虽厉,但也有偶现一丝晴天的时候,正当韩可孤呼息愈发感觉不畅,天下局势竟悄然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