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下行李箱冲上大巴车的五秒之后,我依旧果断选择了倒数第二排左侧靠窗的位置。然而才转身准备坐下,留着三角形刘海带着黑色方框眼睛的青年就把包随意一扔,冲我呲牙:“姑娘,这儿没人吧?”
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为什么他这么眼熟,很快发现这人就是刚刚被我的滑轮行李箱撞了下屁股,顺便附赠一句“哥们,帮忙放一下哈”的无名好心人,我赶忙赔笑:“没有没有,其实这位置就是我帮你占的呀。”“说谎可不是好孩子啊。”从背包里掏出矿泉水塞到前座的储物袋里,眼镜男侧头伸手,很友好的样子:“你好老乡,叫我至秦吧。”这名字如此文艺,一听就是化名,可谁还没有个闯荡江湖用的名号啊,我抬手没碰到他皮肤,就这么虚握着:“你好,我是西贝。”
青海此行,时长半个月,我和至秦却在相遇的第五个五分钟就熟稔起来——或许见面的时刻能够追溯到还在青岛机场时,只是我当时未注意。总之再下车的时候,已经有位同行的小妹妹羡慕的对我说,你和你男朋友感情真好。这时已经身处佛寺,我本着神明当头的心理难得的想要解释,却被至秦一把揽过肩去,于是这问题也就不了了之,昭然天下。
“是谁说说谎不是好孩子的?”我斜楞他一眼,“佛祖会生气的。”
“佛很忙,顾不得所有芸芸众生。”他悠哉悠哉的踢着石子,抬头冲我狡黠的笑,“你要是实在担心,干脆让这话变成真的。”
我不想理他,自顾自仰头去看湛蓝无云的天。我有些地域上的优越感,每每自我介绍来自何处时总会不自觉带上炫耀的语气。只是身至青海,纯天然的盎然与现代化的繁华一决高下,竟然也难以抉择。有身着袈裟的老僧走过,步履蹒跚,踽踽独行的样子,散出种安然淡泊,像是极其孤独,又像是随时能融进尘世凡人中。我不自觉跟着他的脚步,却被至秦的叫声换回神来。回头看他,愣愣的想了想,他被我突然转变的阴险笑容吓得一抖,赶忙抱紧自己:“你要干嘛,这表情不是劫财就是劫色!”
我比较喜欢一劳永逸。所以我选择了劫人。
当晚我便和至秦一起住进了佛寺半山的禅房里。本来已经没有空余的禅房了,只是下午吸引住我的老僧竟然是住持,我赶忙向他表达了我对他的崇敬,说着说着又觉得人家佛门子弟恐怕不吃这一套,赶快又换了赞颂对象改为崇敬佛祖。住持始终面带微笑听我胡侃,待我口干舌燥的停下,他才轻轻点了点头,转头看至秦:“不知这位施主可有言语?”
至秦什么也没说。或者说,他自己的话一句也没说。在隐隐约约的诵经声里,身边这个背着行囊的男人,念诵了一遍《波若波罗密多心经》。
“施主心事重重。”住持仍旧微笑,不知是在对我们中的哪个说话,“请留下些时日,静心冥思。”我有模有样的双手合十致谢,至秦却只点了点头。
禅房不大,只能委屈至秦打地铺。我当先扔到地上的铺盖被理所当然的鸠占鹊巢,入了夜我们就这样平行侧卧说话。自从他见过住持后就变得沉默很多,我有些受不了这气氛,正想睡,他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从下面传上来:“西贝,为什么一个人来青海?”
“嗯……爸妈很忙没有空,朋友太多不知道找哪一个,家太小想出来看看,男友……呃,我没有男朋友……”说着自己尴尬起来,我自己掐住话尾,犹豫反问回去:“那你呢?”
“跟你刚好相反啊。”至秦的声音闷闷的,却好像没有不快乐:“爸妈都有空,不过离婚了,我谁也不跟自己过;朋友呢就那几个,可是都谈恋爱,总不能坏人好事;家倒是确实不大,这个和你挺像。男朋友嘛,啊不是,女朋友……还没碰见过喜欢的。不过今天……”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我几乎听不到:“你说,如果和一个女孩只认识不到一天,不是日久生情吧?但是第一面又称不上心动,也不算一见钟情……可是,还是喜欢了,这算是什么呢?”
“西贝?”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被单已经湿了一片。我怎么会知道呢。这到底算是什么。
次日(我失眠蛮久,也可能已经该说今日)凌晨,我们就早早起床去附近的一处沙漠骑骆驼看日出。结果分骆驼的时候分别被拉走,分在不同的队伍里。至秦着急的解释,我只在一边盯着地上的黄沙。拉他的大婶终于忍不了,直接拽走,絮絮叨叨顺风飘来:“你女朋友都不怕一个人你怕啥啊?快走没准一会还能碰见了!”
我跟着另一名大叔走到骆驼旁边,催眠似的念我不怕我不怕,大叔原本绷着的脸松了松:“安全的很姑娘,听我的话抓好把手就没事情!”帮我坐好后又走到后面去,“到底还是女儿家哟。”
风沙是不是太大了点。
结果并没有看到日出。我也并没有和至秦遇到。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倒是打了个电话过来,满腔可惜:“唉天气不好太阳都不现身……话说你现在在哪啊?”
“我好像看到你了。”那个蓝衣服的高个子果真迅速左右扭动起来,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认识他,我移开目光尽力想去看沙漠边缘:“一会儿就要走了。终点见吧。”他哎哎的乱叫,之后就是嘟嘟的断线声。
真正再见到反而是在佛寺。至秦几步走过来,拉着我转了个圈:“总算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丢了?以为我被拐卖了?以为我迷失在茫茫沙漠里?”还是以为我不告而别?我收起调侃,毕恭毕敬的向至秦的方向行礼。他吓了一跳回身,住持笑眯眯的看着他。“大师。”讪讪的打了声招呼,他拉着我脚底抹油,临近禅房却还是被我趁隙逃走。兜兜转转了好久才找到住持,他正在钟楼上远眺,钟楼下的场地内是僧人们在辩经。“施主来了。”住持和蔼可亲,“怎样?心中可宁静些了?”
“我才呆了不到两天。”
“一个人心静与否,不在时日长久。若有心,一刻可作一生。若无心,一生不抵一刻。”
“住持。”我转头看这张沧桑的,满是风霜却明亮的脸,“您认识至秦吧?或者说,至秦认识您吧?他以前来过,或者,他经常来?”住持但笑不语。“至秦为臻。他不曾同我说,我又怎么知道何为真呢?”
“只要他说出口的,便断无一句谎言。有选择的谈论,抑或全盘托出的假话,施主会选择哪一个呢?”
强撑着对视了一会,我很快败下阵来。“至秦施主姓魏。”住持缓缓转了下手中念珠,“父母分离,自幼独居,从此少联系。他母亲过去曾年年来上香祈求魏施主平安,魏施主知道却也不愿相见。然而自前年起,那位女施主便再不曾来过,只留给魏施主一封信,要他今后有情便言,更要句句为真,至真至善。因此……”
“佛也管姻缘吗?”我略快的打断他,冷笑:“不说我此次何事也未求,便是求了也不是这种事。佛,只顾众生所求便足够吧。”
“佛心系天下苍生。疾苦喜乐,哀痛欢颜,只要能助世人,哪怕自寻烦恼,也甘之若饴。而心病非外力可治,还需施主自行自医。过几日天晴云散,许会有日出盛景,施主不妨留下一赏。”住持深深躬身,转身离开,留我一人默立,与辩经场外仰头看我的那人对视。
半个月里余下的时间,我和魏臻一起转向敦煌,看莫高窟佛像威严慈目;一起到青海湖畔,遇上雨天便一同撑伞站到甲板;我们转遍寺里所有的转经筒,他说每个转经筒里都有一份祝愿;我们也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日出,红光漫天喷薄而出的那一刻,我把头轻轻的靠向他的肩头。日落时分,光明在身后一点点暗淡,我们神情肃穆,并肩而立,俯身磕下一个长头。原来心经很容易记,原来……吻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我几乎忘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魏臻不在禅房。他说要去请住持为我的手镯开光。拎着行囊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的走出了佛寺,既当初没人注意我来过,自然无人留心我离开。
我心平气和。
下一站要去哪里呢。是冬日的长白还是夏日的海南,是秋日的九寨还是春日的江南。随意吧,反正无论何去何从,都不要回到那个大而空荡的家,都不要走在父母双双殒命的那条路上,都只会是一个人,没有莫须有的朋友,只可能会有阿挚隐形的游魂。
“甄心一直最真心了。”阿挚总会这样说。可是阿挚,真心是没有用的,你就死在真心两个字上啊。若我们当时不那么多管闲事,若我没那么傻去要你去救那个女人,若我能再快一点爬到楼上天台抱住你……你会不会就还在我身边?
你会不会陪我看日出日落,陪我在雨中大笑,陪我说着祈福的咒语,在我的心平静无波的时候贴上我的唇,带些羞涩的说一句,我爱你?
如果如果成真,陪我做这些事的人,会不会就是你?
我们是真的好蠢啊。你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让我收起全部的真心,从此不再说一句真话。可你救起的那个女人,恩将仇报的那个女人,诬陷你伤害她的那个女人,却告诉她的儿子,要至真至善,不要说谎。你用生命给我的教训,终于成了别人嘴里轻易而言的笑话。
我知道,说谎不是好孩子。我不愿说谎,可我怕被伤害。住持的方法很好,我开始慢慢沉默寡言起来。那个青春洋溢的甄心,随着阿挚死掉;那个谎话连篇的西贝,就同至秦一起成为回不去的过往罢。
只是,当身不由己情难自禁时,我在禅房桌上留下的五个字,你……又能看懂吗?
“我不曾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