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火拉出一个颀长的身影,灯火摇曳,人影也跟着摇曳,简洁干净的帐子里全被摇曳的灯火笼罩,竟仿佛一个不甚真实的幻境。
上官陌没有住进皇宫,也没有住进之前的太**。这两处一个是他早已厌倦甚至不想再看一眼的地方,一处前些日子才浴了战火血迹都还没有被洗刷干净。都是鲜血枯骨堆砌的地方,和这个战场也没什么区别。
月魄在给他清洗包扎伤口,他用另一只伤势不太重的手托着一本折子在看。药水冲洗过微微结痂的伤口,有些地方还是鲜红的颜色,没有全结痂,只见他有轻微的蹙眉,却连哼一声都不曾有。
帝凰苏浅在他面前的时候最会矫情,离了他却是最坚强冷血的一个,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苏浅面前各种小性,苏浅不在身边,便是最铁血冷漠的男子。
侍卫撩帘子进来,屈膝一跪,“皇上,上官少皇来了。”
上官陌放下手中的册子,淡声道:“请进来。”
上官皓月自帐外进来,一身素净的白衣,身上略带了些凉气,带得素日温润谦和的气质也冷了几分。上官陌指了指他桌案对面的毡毯,“师弟,坐。”
上官皓月点了点头,盘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师兄的伤势如何了?”
“不过是些皮肉伤,无妨。听说师弟在牢里也颇受了些伤,怎么不好生将养着,深更半夜还出来?”上官陌摸起案上的一把茶壶,倒了一杯茶,推给上官皓月,“师弟,喝茶。”
上官皓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温的,已经有些失了香气,他一笑,道:“死不了,就没什么的。比起浅萝,我的伤算是轻的。倒是师兄,为什么那么早让浅萝离开?她身上的伤现在不宜长途跋涉的。”
上官陌无奈一叹,道:“如果有办法,我也不想她离开我身边。一则,不想她看见我和楚渊刀兵相向,二则,清泽和扶光在戎州城太久了,她也想她们了。”
月魄给上官陌包扎完了伤口,白纱布打了个结,端着血水的盆子走了出去。他将衣裳穿好,衣襟敞开着,并没有做什么整理,有些懒散,不似平日里的严谨,“我还要多谢师弟这些日子对苏浅的照拂。”
上官皓月似自嘲般一笑,“惭愧。说起照拂,该说是浅萝照拂大家。她无论在哪里,都是主心骨。纵然是伤得躺在地上起不来,也还记得给别人疗伤。”诚然,那个别人就是他自己。
上官陌周身的气势立即一凛。他给她治伤的时候,都可以想象当时受了多重的伤,如今即便是已无大碍,听起来心里还是觉得后怕。尤其,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艰难危险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要让她羸弱的肩扛起所有。
上官皓月见他脸色突然黯沉,忙岔开话题,“一切都已经过去,云开月明了。师兄就不要太自责了。”
上官陌淡然一笑,方才的黯沉气息被隐匿于无形,“师弟此来是为叔父的事吧?”
“也算是吧。”上官皓月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虽然并没有什么立场来请求师兄帮我,毕竟当初我毁约在先,但也还是想厚着脸皮来求一求师兄,对我父皇网开一面。总归是一国皇上,冥国上下暂时不能没有他。”
上官陌温声道:“当初毁约也不是你故意的,我晓得那时候你的境遇。毕竟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况苏浅也不会希望你将那件事放在心上,不然就不会让梁茗回去救你了。至于叔父,我没打算对他怎么样,但是,三十万冥国军队,是不可能完璧归赵了。”
“这个我自然晓得。多谢师兄。”
“要说谢,也该是做师兄的先谢你。这一生,欠了你良多,又是还不了的。”上官陌叹了一声。
他说的,上官皓月自然晓得是指什么。他不想说不用谢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为她做的,眼看他的师兄和浅萝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不想给他们添堵。
终究,他是个温润无害的青年。
说话间,月魄去而复返,看了一眼上官皓月,道:“皇上,小郗带冥国皇帝到了。”
上官皓月立刻站了起来。
上官陌淡声道:“请进来吧。”
小郗带着人进来,大约是没料到上官皓月在此,脸上略有讶异,但很快恢复常色,道:“见过皇上,见过少皇。”他是冥国人,虽然跟了上官陌做下属,但冥国仍是他的母国,上官皓月仍然衬得起他一声少皇。
上官锦被下了禁制,上官陌和上官皓月这样熟谙此道的人自然一眼就看了出来。上官陌也站了起来,一抬手,一缕指风弹出,解了上官锦的禁制,恭恭敬敬一揖,“锦叔父。”
上官皓月面色不甚好,屈膝一跪,“儿臣拜见父皇。”
上官锦冷哼了一声,“我的好儿子!我的好侄子!可真是好!如今寡人既做了你们的阶下囚,可担不起你们这样的大礼!”
上官皓月面色一暗,唇角抿起,没有言语。
上官陌重新坐下,温淡一笑,道:“锦叔父,师弟,请坐。”
上官锦哼了一声,“坐不起。”
他不坐,上官皓月自然也不能坐。
上官陌也不强求,悠悠道:“其实锦叔父应该庆幸,三十万冥国好儿郎,遇上的对手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不然,恐怕锦叔父已经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了,怕是,锦叔父就成了真正的阶下囚了。”
“要杀要剐你给寡人个痛快,这样羞辱寡人,也太小人行径了些!”上官锦将头撇开,冷笑道。
上官皓月头微微垂下,双手垂在袖中,袖子轻微地颤动着。他的父皇空有抱负,也有些谋略,但在上官陌的面前,还是太笨拙愚蠢了些。
“父皇,念在冥国苍生的份上,您先听师兄说,行不行?”上官皓月忍不住开口,俊秀的脸上全是愁容。
冥国的未来,真是堪忧。
“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不过,上官陌,你虽然赢了,但用的手段也实在太不光明了些。你也不会比寡人跟荣光些。”
“侄子窃以为,上了战场,就没有什么光明和黑暗,不过都是些杀人的营生,叔父,你告诉我怎样杀人更光明更正义些?或者,你告诉我,两方交战,谁的白的,谁是黑的?”这副论调,和苏浅平日里的论调如出一辙,“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上上策。扛起屠刀,拿人命来换江山,那才是罪恶的。”
“你一向能言善辩,寡人说不过你,寡人也不想同你废话。你要怎么办,悉听尊便。”
“叔父先请坐下,咱们慢慢谈。”上官陌依然很好脾气,声音温和。今日给足了他师弟面子。
上官锦在桌案前坐了下来。
“叔父请看看这个。”上官陌将几张羊皮纸推在上官锦的面前,微微一笑。
纸上的内容是他今日忍着疼痛用受伤的手臂写的,虽然字体不及往日风骨,但也算的一手好字。大体内容是,新苏可以放冥国皇帝离开,但冥国皇帝必须签署这个互不相犯的双边条约。当然,上官锦明白,即使没有这么一份条约,他近一段时间也不可能再驱兵来犯,一则冥国陷在这里三十万兵马,国内的兵力也吃紧,二则冥国到中土太过遥远,兴一次兵太过不易,再则,已经再没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容他来犯。
“如果我不签这个盟约呢?”
上官陌淡淡一笑,“叔父可斟酌行事。实在不想签,也没什么的。这样一纸条约实在没什么效用,叔父若真想兴兵,一百张一千张这样的条约也拦不住。这个条约不过是给新苏的官员和百姓们看的,否则,我有什么理由放叔父离开?”
“你要放我离开?”上官锦瞧着他,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留下叔父有什么用?难道还指望着叔父能为新苏出什么力吗?”他不会告诉他,因为上官皓月,他才放他回去,他要感谢自己的儿子。因那样说,只会挑起他对儿子的嫉妒恨。他本来就已经对这个儿子不满了。
“但有一样,士兵们不能跟你回去。”
能放他回去已经算是最大的限度了,他也没指望还能带着兵马全身而归。
“好,这个盟约,寡人签。”上官锦一咬牙,狠狠道。
这其实就是个战败的耻辱条约。对方虽然没要他的赔款也没要他割地什么的,但对方要了他三十万精兵强将。
上官锦提起笔,刷刷几下,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玉玺没带在身边,按手印为证。
“劳烦师弟也签个名吧。”
上官皓月走到桌案前,俯身拿起笔,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终于舒了一口气。这一场为满足私人权欲的兴兵,总算落下了句号。
送走了上官锦,上官陌同上官皓月走回营帐,上官陌道:“这些士兵,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会还回去。毕竟他们的家,在冥国,家里都还有家人。届时,还需你斡旋善待他们。”
“多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