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陌和苏浅名满天下,但真正能见识到且如此近距离见识到两人风姿的,不外乎朝堂上的天子之臣和两人近身那些位。大臣家的命妇们和公子小姐们大都是第一次见。一干人从两人入殿起便一直目瞪口呆目送两人直到坐下。
但今日两人不是坐在首位上。首位上是被小夫妻俩拘在宫里没能出去逍遥的老皇上夫妇。虽然已退位,但苏远之实是年富力强正当年的年纪,依浅陌二人的性子,自然不会让他就此远遁江湖逍遥山水间去。
有苏远之夫妇压阵,浅陌二人乐得清闲,赏着歌舞吃着美食,苏浅偶尔还同近处的几位命妇做些互动,聊些家常探讨些养孩子经。
但这样逍遥的时刻也不过是半个时辰光景,随着苏浅一声痛呼,搅乱了一堂好宴。
痛呼自是因为阵痛。
苏浅数数日子,虽未到临产的日子,但她体质素来较弱,且是一胞双胎,产期提前,也是正常。且也不过是提前一二十日。
上官陌顾不得白衣上沾了血渍,抱着她急往内寝殿去。余下一殿人乱了阵脚,倒比自己生孩子还紧张些。
苏远之慌乱之中不忘吩咐了一声:“列为臣工宴会完自行离去同家人欢度佳节吧。”转眼便不见了老夫妻二人的人影。
这样的时刻宴会自然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但也没有人离开大殿回家同家人团圆欢度佳节去。还有什么比见证小殿下出生更叫人悬着一颗心脏更叫人心情激动的?
春和宫里,女医正稳婆太医站了一地,描着交颈鸳鸯的落地大屏风将这些人隔在屏风外面。诸位皆是一头一身的冷汗,心思全在里面的人身上,哪里有工夫欣赏这别具一格的屏风。况且就算有那个工夫,也没那个胆量。
苏远之夫妇急得满地打转。屏风隔开的另一面,间或传出苏浅压抑的痛哼。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是叫人觉得撕心裂肺一般。
本该也在外面的上官陌,此时却是在屏风的里面。稳婆女医正们都不敢相劝,苏浅初始时还有力气瞪着他,嗔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出去!”他却握着她的手压抑着紧张道:“我陪着你,你别怕。”
素日就算天塌下来也从容不迫得尊神一般的人物,此刻紧张得手心里全是冷汗。连给她切脉的手指亦是颤抖的。想到他若是出去定然不知要煎熬成何种样子,她终究是忍不下心再赶他出去。况且也就是在男女大防的封建社会才不许男子进产房,彼时她的前世里产科接生的大夫男性也不是没有的。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满地黑压压全是乱忙活的人。上官陌拣着几个心理素质不过硬的斥了出去,只留了两个经验极丰富手头极利索的稳婆和一名打下手的女医正。
上官陌于紧张之中却是分寸未乱,说话的声音极是温润轻柔:“记不记得我在冥国时教给你的心法?不要紧张,试着运行心法,那个可以安神,能减轻你身体的疼痛。”
苏浅一忽儿痛得撕心裂肺,脸色苍白汗如雨滴,喉咙处挤出一丝声音:“记是记得,但现在怕是不行,上官陌,我真特么疼。”
即便是这样的时刻,她疼到无以复加,也还是忍着不喊出来。她晓得生孩子是个耗费心力的活,将体力浪费在嘶喊上,于顺利产子没有任何帮助,所以强忍着不嚎出来。
她一贯是坚强的。
温暖的大手覆上她的手心,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苏浅心神很快便安定下来,果然疼得没有那么重了。
她苍白着脸色朝上官陌挤出一丝笑容,底气稍稍恢复了一些:“果然留你下来是对的。”
上官陌一只手源源不断给她送内力,另一只手覆在她汗湿了的额上,轻柔摩挲,声音却是暗哑:“我会一直陪着你。如果实在疼,也别太忍着,喊出来会好些。”
苏浅艰难地笑笑:“还不是太疼。疼大发了自然会喊出来的。”
再活一世,于许多事情上都是有经验可循,唯独生孩子这一项,她前世今生头一回。虽然了解过许多这方面的知识,但事到临头那些知识真是苍白,丁点用没有。眼下疼得脑子根本就断片了,一片空白。
两个稳婆并一位女医正心里着实纳罕。就没见过这样陪着妻子生产的男子,且还是那样温柔贴心。世传新帝爱帝凰,恨不能将心剜出来给她,前些日子的大婚是明证,今日这个举动,却比那日大婚更叫人震撼。也没见过这么坚强坚韧的女子。谁家女子生孩子不是疼得大呼小叫,这位不但不喊叫,还反过来安慰做丈夫的,真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后来实在忍不住,还是痛得喊了出来。
真他妈疼。比上战场挨刀枪疼。比那时被蛊虫在心口啮咬还疼。
上官陌一直以自己的内力护着她和胎儿的安稳。一贯淡云轻风般的青年,此刻俊逸的脸上汗滴如注,却没有一丝血色。
时间一分一秒流走,从宴会上下来,到现在已是三四个时辰。
据说有人会疼三天三夜,苏浅心里生出些惧意。照这个疼法,不等孩子生出来,她就疼死了。
起初她是压抑着不想喊出声,如今是想喊也没力气喊了。她似乎能感觉到精神如游丝般正缓缓从身体中流走。
肚子里没有一丝动静,沉寂得如同置身无尽的黑暗之中。连疼痛似乎都已经远离身体,只有无尽的虚空。为什么是这样的感觉?她有些疑惑,却委实没有经验可循。
倒像是,那年在戎州,她被蛊虫反噬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的感觉。
这是即将要死去的感觉么?
上官陌一直对她施内力,试图拉回她渐飘渐远的神智。但内力沉入身体,彷如泥牛入海,探不到一丝回音。
她的身体仿如漩涡一般,借由上官陌的内力为通道,试图将上官陌也拉入无尽黑暗之中。
房中掌上了数盏宫灯,照得如白昼般亮堂。稳婆们亦是紧张,瑟瑟抖着回说怕是难产,上官陌焦灼地沉思片刻,撤回内力,推开了稳婆站到了床尾。
房中的人皆是一惊。这个阵势,新帝竟是要亲自给帝凰接生?
震惊中就听新帝温柔且镇静的声音道:“苏浅,那日去见姑姑,千防万防,还是让她动了些手脚。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办法化解她下在你身上的禁制,不过是还差一点点没化去,没有料想到你的产期提前。苏浅,你别怕,一切有我在。我会保你和宝宝都平安的。”
苏浅迷糊得要死去一般,却将他的话听得清晰。
她其实隐约察觉出不对劲,但上官陌将她瞒得太好,况她亦是心甘情愿被他瞒着护着,懒得去听去看去思考。上官陌在这种情况下却托出实情,想来是有把握的。
她的心稍安。
上官陌温暖的手覆上她隆起的腹部,暖意顺着肚皮渗入,她觉得精神回来了一些,趁机长长吸了一口气。
肚子似乎又痛了一下。她心中欣喜,痛,表示她还有知觉,还活着。
是的,还有知觉,还活着。
她感知到屏风外人影交错。
此刻却似乎更混乱些。依稀听见有人说出了大事。是什么大事她却因此刻迷糊着没听得清。
但上官陌的声音她听得还算清晰:“麻烦岳丈大人现在就代女婿上朝议事,此事前些天女婿已交代给清风,岳丈大人凡事可同他商议。”
提到叶清风,她大约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事了。无非是上官屠动手了。
这个时候打将过来,只能说明上官陌的老爹和姑姑将她和上官陌的一举一动都已预料在手心。
身上的禁制来自冥国的手法,能解得开的也不过上官陌和上官皓月叶清风几人。但眼下这种情况,只能是上官陌来救她。
算盘打得十分响。这禁制如果能拖死她,那很好,正遂了上官屠他们的意。如果拖不死她,也能拖住上官陌。那么挥兵来袭他们手上就握有了胜算。
她和上官陌完全处于下风。甚至可以说,完全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只有等着人家来按自己心意煎炒烹炸随心所欲烹调的份儿。
不出意外的话,万事皆在掌握,只等东风一至旗开得胜。
只是,世间事,意外两个字出现的概率,绝不比一帆风顺出现的概率低一些。
但今日之事,若非足够大的意外,实无法影响大局。
所谓能影响大局的最大意外,无非是尽早顺利产下孩儿,让上官陌一心去应对他的老爹和姑姑。
所谓的大局,乃是制胜权握在别人的手中。新苏若想在上官陌被拖住的情况下致胜,即便是勉力为之,也需付出极惨烈的代价。
问题是,上官屠的目的,恰好就是重创新苏。以他的老谋深算,自然晓得此时并非是谋夺新苏的良机。先重创,然后再伺机将她苏浅和泱泱新苏网罗在手心中。这才是他的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