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皇和皇后那日大礼送了,却连苏浅口中说的糕渣子也没看到。只喝了两碗所谓的涎碧春茶。且不说苏国到底有没有这种茶,这茶名是不是杜撰而来,也不说这茶比大街上两文钱一碗的大碗茶强多少,两位后来回想确然是用碗喝的。而且是吃饭用的饭碗。有茶水上面飘着的浮油花为证。当时却一个顾着看月隐一个顾着看苏浅和楚渊没注意到这茬。囫囵就喝了。
事后悔不当初。这礼送得忒冤。饶他还净挑了些好东西送去。
据说皇后回到宫中气得打杀了一名身边的宫女。
苏浅听说后掉了两滴鳄鱼眼泪。且是不小心被风吹进眼里一粒沙尘而掉的。她只当皇后是个纸老虎,却没想到是头恶狼。也是她想讹了。宫里那是什么地方?本就是人吃人白骨堆山的人间修罗场,那里能出来小白兔?死人的事她见识得多了。横死的冤死的暴毙的种种死法,没什么公不公平,只能怨命途不济吧。
乱世,说什么公平。
风吹过脸庞,有些冷厉,如小刀割肤般疼。心里也是凉寒的。送走楚皇和楚皇后那日苏浅立在吊桥头上就是这种感觉。心机,算计,令本就薄如纸的亲情泯灭殆尽。淡然笑意下隐藏的是怎样一张脸,哪怕眼睛擦得再亮,也还是看不清楚。
薄暮时分,一只海东青盘旋着落在她肩上,模样累极。她望着海东青包的婴儿手臂般粗的腿,眼角抽了抽。剥下厚厚一摞信笺,她令金子好生给海东青弄点吃的,照顾它休息,自己抱了信笺回了房。
本来以为她一句红杏出墙会引得上官陌将她骂一顿,打开看,全然不是。宣纸上淡墨绘出的,全是她的小像。傻笑的贼笑的娇嗔的怒目的懵懂的高深的,眼波流转顾盼生情,画得已是传神。
若非心中爱的至深,只怕即便丹青妙手也难以画得如此传神。
霎时间因着楚皇和楚皇后带来的不快烟消云散,心里只剩下浓的化不开的思念和暖流。
上官陌他永远都知道如何握住她的心。令她就算明知身心都被禁锢却还是甘心情愿投入他的怀抱,为他画地为牢。她以前不懂一个人爱另个人怎么可以爱到为他画地为牢,为他固步自封,为他失了自我。她觉得那样的人定然是精神有毛病,是心魔在作祟。她不信有那样的爱情。如今自己变成这样,由不得她不相信了。
上官陌给她画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春暖花开十里桃花妖灼,也没有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蓝天白云悠闲自得,甚至都没有十丈软红繁华俗世。这个世界里有的只是遍布荆棘,有的只是沧海横流,还有满目疮痍,还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白骨鲜血。她却直剌剌一脚就迈了进来。连打艮一下都不曾。
她想这就是她对他的爱了吧。魔怔了一般。上官陌要的是她和他一起披荆斩棘变沧海为桑田共创一世繁华傲立世界之巅。她却觉得,只要是和他一起,怎样都好,疯魔也好。天堂地狱都可以闯一闯。陷落至斯,不知道是她的心太容易受蛊惑,还是上官陌的魔力无人可抵挡。她由来不信的东西,上官陌让她亲身体验了一回。果然最难预料不是天意,最难预料的是情之一字。
十数张小像之后,附了一张雪白信笺,信笺上空无一字。苏浅掐指算算,以美人的脚程,现在还未出楚国。一个月之期,现在不过才过了两天半而已,却已像过了两年之久,人说度日如年,今日始知所言非夸张。用这张素笺向他表表思念之情倒是好。
她提笔落字,所有思之念之的话却变成一句句细细叮咛嘱咐。从衣食嘱咐到住行。最后又花大篇幅谆谆训诫虽然这个季节楚国除了梅花没开什么别的花,但到了西月气候温暖,各种花儿都开得娇艳,切记不要让各种花儿开到身边来迷了眼。
写完了,吩咐莲儿提出正禁闭的小白,将信笺折成个圆筒绑到它纤细的腿上,并威胁若是路上偷懒回头再不让见黑老鸹。
小白连夜出发。苏浅怅怅然呆坐了片刻,用了晚膳,早早便歪到床上睡了。
次日早朝身边带的却是管家绿桐。绿管家自来到云都实则都在赋闲。归云苑小小一个院子用不上什么管家,如今一应事务由月隐主管着,插不上什么手。绿桐向苏浅提出过多次要点什么事做,苏浅把她派去龙渊阁协助流云流月打理太子府事务。流云流月都是能干的,她依然插不上手。
绿管家实在想不出苏浅将她弄来云都为的个什么。听闻如今苏都的公主府正张榜招管家,她这个正牌管家却赋闲在家。是个什么道理,苏浅不向她解释,她也不好过问。
马车上苏浅给她的一摞卷宗全是建学府的资料,除了让她细细看,再无什么话对她说。待苏浅下朝,她被叫到了袁靖的车驾前。苏浅声色淡然,对袁靖道:“这位绿桐是我苏国公主府的原管家,尤擅理财理账,以后给你使了。可让她专管建学府一事。”笑了一笑,又道:“你也不用谢我给你这么个能干的人。建学府这个事我一手促成,自然希望能做到最好。绿管家极有才华,你可别浪费哦。”
绿桐嚅了嚅唇,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袁靖挑眸打量了她一眼,眼前女子算不上倾城之色,在苏浅的一众侍女下属当中只能算是中下之姿,然贵在一个气质绝佳,一看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型的美人。随即笑道:“惠王就放心吧,袁靖一定会才尽其用,不埋没了绿管家。”转身上马车时,似思索着什么,又回头道:“袁靖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惠王可否答应?”
苏浅挑了挑眉,“你且请说。”
“尚书府如今正缺一位管家,靖冒昧,想延请绿管家为尚书府管家,不知惠王能否割爱?”袁靖笑得温蔼。
苏浅眸光闪了闪,瞥着袁靖,“她的确是我手上挚爱的一宝,你要以什么代价换取?”
绿桐惊疑地看向苏浅,这是要将她送人的节奏?一双亮闪闪的黑眸蓦地就蒙上一层水雾,若受伤小鹿我见犹怜。
苏浅不看她,笑望着袁靖。
袁靖略思考一下,道:“楚此生任惠王驱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如何?”
苏浅抚弄着头上乌纱沿,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笑容,道:“这个代价嘛,尚可。以后绿管家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善待于她。她可是不世出的才女。”说话间眼波流转似秋风过寒塘,清泠泠的无穷涟漪。
绿桐膝盖一软,咔的一声跪了下去。宫门外青石板铺就的路和膝盖撞击出闷响。苏浅转眸望着她,疑道:“你这是做什么?”
绿桐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声音悲切:“公主,绿桐在公主府服侍已近十年,早就将公主府当自己的家一般,求公主不要将绿桐转送他人。绿桐一样可以为公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的。求公主。”
苏浅轻叹了一声,水眸浅淡,“苏都公主府如今都改成丞相府了,哪里还有什么公主府?”
绿桐膝行一步,离苏浅三尺,抬眸凄切望着苏浅,眸子里满布水泽,“有公主在,公主去哪里,绿桐就愿意跟去哪里。”
苏浅打断她的话道:“绿桐,我是不想埋没你的才能才将你给袁大人的。我以后终归是要嫁人,上官陌他手上有的是管家的人,无需我再带一个过去,跟着我,只能埋没你的才华。我跟你说过吧,一个人才尽其用,才算得上没白来世上一遭。袁尚书府,确是你的最佳去处。”
淡淡说完,不容绿桐说什么,苏浅已经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宫门口,楚渊缓步而出,朝苏浅的马车望了一望,眼角余光扫见不远处的袁靖和绿桐,一个正坐在车辕处玩着一条马鞭,姿势笨拙。一个正跪在地上,手中一柄匕首搁在雪白的脖颈上,耀目的鲜红色衬得雪白脖颈如白雪红梅般动人心魂。
楚渊眸光缩了缩,抬手折了路旁松树上一段松枝朝绿桐打了过去,不偏不倚刚好打在绿桐执刀的手腕上,匕首应声落地。绿桐转头看过来,正见楚渊缓步朝她而去,她怯生生喊了一句“楚太子”,美眸里圈着泪泽。
楚渊走了两步,却又顿住,只淡声道:“绿管家这是作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绿管家如此做只会让人瞧不起罢了。你主子她为你着想,你却如此,你让她情何以堪?”
绿桐怔了一怔。一副疑惑的眼神看着楚渊。
楚渊不再说什么,看了一眼把玩马鞭的袁靖,抬脚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袁靖淡淡看着绿桐,声音亦是温淡:“爷初学驾车,恐摔了绿管家。绿管家自己回尚书府吧。”手里的马鞭一扬,没甩出声响,却打在了马屁股上,马匹吃痛,扬蹄就奔,马车被拖拽得不倒翁似的一路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