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轩西北之地,为万祖之山,曰昆仑虚,巍然幽隐,太帝之居也。
昆仑山上有天门,物华天宝,云阶月地。天门广纳淑质英才,门下弟子皆怀瑾握瑜,不同流俗,有天人之姿,为凡世所敬仰,争相传颂。
秦宁就是这些凤毛麟角的天门弟子中的一个。
除却受万人敬仰的天门弟子的身份外,秦宁自身也有一个显赫的家世——大轩明泽王爷的独子,帝都泰平城里贵不可言的皇孙宁世子,真正的龙血凤髓。
因为从小被送入天门修学的缘故,秦宁与外界世俗接触极少,皇室同辈之间亲厚的兄弟姐妹则更少,唯一一个与他谈得来的,便是三皇叔家的堂兄秦黎。
近日,秦黎遣人给他送来一封家书。信中并未谈及什么要紧事,无非是像往常一样,关心一下这个堂弟的日常起居,告诉他明泽王府与自己都一切安好不必挂怀,顺便再给他讲一讲泰平城中最近发生过的趣事。
这一次的家书里倒是多了些有意思的东西——信的末尾,堂兄秦黎写道:
“黄粱易梦,妙人难得。”
秦宁不由得眼前一亮,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是天门对弟子最基本的要求。
至于这“黄粱梦”,却是六年前一桩旧事——秦黎十二岁那年,无缘无故失踪了一整夜,其父三皇子秦康急火攻心,明帝龙颜大怒,宫里人心急火燎得找了半天也不见其踪影,出动的御林军搞得全城戒备森严,吓得百姓个个躲在家里,大气儿都不敢出。
最后还是泰平京兆伊战战兢兢地求见,将熟睡的黎小世子给送了回来,并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发现黎小世子时,小世子就是躺在门外睡着了。
恰逢赶上秦宁从天门回来,应明帝之邀在宫中小住,因此得见事态前后。那时他方十岁,在天门修学已愈五年,虽算不上小有所成,眼力总是较普通人高出许多,秦黎被送回来时,他一眼就看出,堂兄秦黎这是吃了黄粱梦。
秦黎好说歹说,总算哄得秦宁“勉为其难”地答应,在下一次回家之时,给他带来黄粱梦的解药。这也成了他与秦黎之间不为旁人所知的小秘密。
天门门槛甚高,门规也甚严,除非团圆佳节,或家中有大变故,否则门下弟子轻易不得下昆仑。算起来,秦宁一年之中回家的次数也不过五六次,屈指可数。
秦宁依照约定将黄粱梦的解药带回给秦黎,但记忆的复苏犹如春日万物之复生,是一件循序渐进的事情,秦宁自然等不及秦黎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回想起来。
十岁本就不是个记事的年纪,加之天门日日教导弟子清心寡欲,不可执着于外物,久而久之,秦宁也就淡忘了此事。
没想到时隔六年之后,堂兄秦黎旧事重提,竟已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察觉到面前这个女子一念三变,秦宁更加觉得奇怪,嘴角甚至微微勾了些许,泄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顽皮来:“你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
慕安挑了眼梢,朝秦宁瞥去一线目光,似笑非笑:“说什么?”
“六年前给黎哥哥下黄粱梦的人,是不是你?”
“六年前啊……”慕安故作苦恼地想了一会儿,无辜地摇了摇头,眯着眼笑道:“不记得了呢。”
秦宁只感到怪异。眼前这个女子看起来年级并不大,但身为天门弟子的他却看出这女子分明不是面貌上那般年轻,但要说真实年纪,他却又看不清了,此为一怪;
女子先前言语活泼,眼神清澈,让他觉得有趣而无害,这会儿说话却是驴唇不对马嘴,且一双眸子幽凉深邃,似乎在谋算什么,此为二怪;
况且这女子能逼得他待人亲善得体的堂兄秦黎用镣铐锁住脚,却又没被关进地牢,而是坦然安置在府院楼阁之上,此为三怪,也是最怪异的地方。
正当秦宁兀自陷入好奇之时,慕安突然道:“你能不能替我解开脚上这镣铐?”
秦宁朝她看过去,少年狭长眉眼皎明如南海珍珠,配上这一身仙气飘飘的锦绣白衣,与初夏暖阳里的微风是一般的隽逸怡人。
慕安提起裙裾,露出被沉重精铁锁住的双脚,铁镣铐压在绣着海棠花纹的罗帛鞋面上,纤纤玉足不堪其重,连那海棠花都像要被镣铐压断了,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少年往女子的脚腕处看了一眼,目光又恢复到最初一眼里的高冷淡漠。
“我没有这脚镣的钥匙。”
“这样啊……”慕安瘪了嘴,言语间尽是失落,眼波流转处却如秋水潺湲,在眼梢凝出诡秘的光,“那你能不能带我下去?”
“带你下去?”
“是啊,这下边儿好戏就要开场,我一个人坐在小楼上,岂不扫兴?”
秦宁的眼睛微微瞪大,话语中透出迷惑:“看戏?”
慕安含笑点头。这一笑十分狡黠,却又不露半点儿戏弄之意,秦宁看得微微皱眉,但心思已被吸引过去。
略一思索,秦宁便答应下来:“好。”
拈起最后一块玫瑰酥糖,慕安眯起眼细细品尝,笑意更深。
要说起秦宁带她下楼的方式,也是耿直。
慕安虽不指望一个从小就被有预谋往薄情寡性这条路上带的人会怜香惜玉,但也没想到秦宁会直接提起她脚上镣铐拖曳的铁链,一步一步领着她下楼。这做法看似减轻了她脚上的负重,实则行走之间极不随心,有如押解邢犯,憋屈得很。
再看走在前面的秦宁,姿态清高,面容俊秀,脚步沉稳,一根粗陋的铁链到了他手里,也能被提出玉拂尘碧如意的雅静。这一路引得来往侍从频频侧目,慕安低头掩面,无地自容。
正厅里是待客的,宴席要设在内院,最好是风清日暖晴空万里花木妍丽的后花园,花开半赏,酒过微醺,于好景处品珍味。
届时秦宁是要随父亲明泽王爷一同赴宴的,慕安一介平民则没了上桌的资格。她便让秦宁将自己待到花园鹤门后的花墙下蹲着,透过芳香细漱的花墙间隙去看那繁花宴上,众生百态。
皇室中人坐上首,因此慕安没费什么功夫就看到了荣昌王府的人,来的除了荣昌王爷秦昌本人外,还有秦彦、一个面容温雅的年轻男子和一个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峨冠宽襟,手中握着一把松烟描鹤的折扇,据面貌与气质来看应当是楚州城主楚勉。
至于那个温雅的年轻人,和颜悦色,仪表堂堂,眉宇间与秦昌几分相似,正在同秦彦说笑,不知谈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几句话逗得秦彦咯咯直笑。慕安猜测,这莫不是荣昌王爷的长子、自己素未谋面的那位荣昌世子秦珩?
秦宁将她带到花墙下安置好后,径自去找父亲明泽王爷秦泽。慕安顺眼瞧过去,看到的是一个身着墨绿华服的中年男人,如秦宁一样的狭长眉目,却比秦宁多出一份成熟与严厉,不苟言笑,见到秦宁走近行礼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甚是威德。
好一个严父。慕安瞧得暗暗摇头,这父子俩除了容貌相像外,差得也太远了。
除此之外,未再看到熟面孔,倒是闻见酒香肉酥,馋人得很。
秦黎那厮正站在宴席前,笑容和煦,仪表堂堂,与众宾客举樽共饮,待人处事都融洽得恰到好处。
是个不好对付的。慕安瞧得又摇了摇头,这简直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蹲得久了,脚麻,慕安挪了挪身子,扒拉着花墙,开始百无聊赖地倒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来不及数二,就看到有侍从慌慌张张跑过去,凑近秦黎耳畔说了句什么,脸上犹带着惊恐之色。
秦黎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一双黝黑的眸子更加幽深,照不进一丝光亮。
“看来我数得慢了呢……”
慕安禁不住嗤笑出声,隐在觥筹交错的花园一隅,稍纵即逝,无人听得见。
秦黎沉着脸对宾客道了一句“失陪”,便匆忙离去,留下一众客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红光犹照满面。
路过花墙时,秦黎似是有所察觉,脚步微微慢了半步,朝花墙后瞥了一眼,远望去不甚明显,慕安却在近处看得真切,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紧张得屏住呼吸。
大概并没有。
秦黎也只是惊鸿一瞥便大步走过去,再没回头看一眼。
慕安松了口气。
也是,刚搬进新府邸就发生这样的事,谁还有心思去管闲人?
须臾,就有各家家仆陆陆续续跑过来,给自家前来赴宴的主子们小声报信,隐约可听到“后院”“尸体”“不祥”的字样。
高官权贵们渐渐骚动起来,甚至有人面露惧色,两股战战,想要提前退场。
花墙掩映下,慕安无声地笑了。
——看来她猜的不错,这城中的阵法,果然是要延展的。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慕安闻声抬头,看到秦宁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看不清表情,但仍是清俊灵秀仙姿飘渺的姿态,衣袂翩翩,不染纤尘。
初夏的光线好得有些刺目,慕安抬起一只手遮住眼,嘴角笑意浅浅:“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到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