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四月十七是个好日子。
恰值小满,满者,夏熟作物之灌浆饱满也,分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小暑至。
最重要的是,这是大轩黎世子年及弱冠,在帝都泰平开牙建府的日子。
秦黎终于从皇宫搬了出去,站在自己新府邸的小楼上,看着阶前门后张灯结彩,红绸喜庆,蹲坐门口的石狮子威严抖擞,官员权贵竟相恭贺,道一声“黎郡王”。
一双深如渊明如镜的瞳子幽然入墨,嘴角却牵出三分和善,笑意却是凉薄如水,怎么看都不像是愉悦的样子。
“有人给你送礼,你还不开心了?”
听到问话,秦黎转过身去,看到慕安坐在茶几前仰头看着自己,一脸纯良无害的好奇,手里还端了一碟子糕糖点心,吃得嘴角全是碎屑。
秦黎笑了。他这一笑,流光溢彩,周遭沉闷的景色一夕鲜活,像是得了他双眼中光华的恩惠。
“自然是开心的。”
“没看出来。”
慕安毫无自觉地拆穿主人家善意的谎言,顺便扫一眼底下陆陆续续进府的客人,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喃喃道:“怎么还没来……”
秦黎奇道:“你在等谁?”
“泰平首富邓才坤。”慕安说着又拈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嚼起来,口齿倒是依旧清晰,“就是前些日子把你七叔闹得鸡犬不宁的那位老爷。”
秦黎失笑:“你对这事倒是上心。”
顿了顿,又道:“我也在等人。”
慕安自顾自吃着糕点,像是没听到。
秦黎兀自缓缓说下去:“我在等无双公子。”
咀嚼糕点的节奏慢了一拍,慕安冷冷睨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不安好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秦黎不以为意,一双眼仍是俯视下面络绎人流,“无双公子是世外高人,吾辈谁不想结交?”
慕安轻浅地笑起来:“你还是少打他的主意。”
“哦?”
“窥测我的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姑娘这句话,还真是没有说服力。”
说话的时候,秦黎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茶几下慕安的被裙裾遮住的一双脚上。
慕安似是坐得累了,微微调整一下姿势,挪动间引得脚步动作,牵扯出一阵铁索碰击的叮当声。
秦黎看得眼眸深深,慕安本人却对此置若罔闻,仍是一脸天真无辜的神情:“来了……真巧,荣昌王爷前脚刚进门,邓才坤后脚也跟着进来了。”
秦黎含笑点头:“那在下先下去招待一番,慕安姑娘请自便。”
慕安没理他,仍是专注看着陆续进府的人们,不时往嘴里送一块糕点,吃得津津有味。
这着实无趣。看了一会儿,慕安便乏了,闷闷放下糕点,慕安百无聊赖地想到,要是灼华和御冰在就好了。前者可以任她欺负,而后者可以帮她一起欺负前者。
可惜也只能想想了。她是“自愿”跟秦黎回来的,还在秦黎友善的陪同下,特地叮嘱灼华与御冰好好待在王府里,安心等自己回去。
脚上镣铐沉重,压得慕安脚腕酸痛,脚背怕是已经青了。这镣铐是由精铁打造,没有钥匙轻易打开不得,怕是借来楚狂的承影剑都劈不动。
她也不想受制于人,奈何那日孤冢偶遇时,秦黎一句“你若不同我走,我便将前丞相容成风彦下葬此地的消息,昭告天下”,逼得她投鼠忌器。
秦黎不说掘坟曝骨——好歹是他敬重的老师,他还做不出这等禽兽行为;也不说治她暗算皇亲国戚之罪——慕安想逃易如反掌,最不济也是退回爻辞谷去,届时秦黎连她一根毛都抓不到。
他说的偏偏是:昭告天下。
这样的后果可大可小——倒不至于再被刨尸,明帝的气量还没小到要跟一具骸骨三番两次地过不去,便是明帝想,民意也不让。但容成风彦埋骨之地一旦闹得人尽皆知,却是在荒山野地里,入不得祖陵,颂不得青史,平不了人心,无疑就会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
最重要的是……无双会知道。
慕安想,他若是知道了,该有多难过。
这秦黎大概是个擅于拿捏人心的,专往软肋上下刀子。他对慕安提出的条件却也算不得过分:“当年你欺在下年少戏弄于在下,在下可是记恨至今呐,所以慕安姑娘,这次好不容易逮着你,怎么着也得让在下出了这口恶气,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不知黎世子,打算怎么出这口恶气?”
“这个容易,在下听姝儿说,姑娘是个妙人,又听云娴提及,姑娘与无双公子似乎关系匪浅……”
“你这是在打无双的主意?”
“姑娘莫要紧张,在下只是对无双公子之名仰慕已久,想要再次一睹真容罢了。”
“呵呵。”
“过几日便是在下二十岁生辰,届时会搬出皇宫,去宫外府邸居住。”
“呵呵。”
“在下希望姑娘来府上小住几日,看看能不能请出无双公子。”
“呵呵。”
“姑娘不必这样笑。毕竟无双公子行踪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想寻都无迹可查,只好另辟蹊径了。”
慕安心里暗骂我把你个另辟蹊径的登徒子最好叫无双一脚踢进黎海喂鲨鱼去,面上却是笑容和善地应了。
秦黎顿时大喜,对着慕安就是一个长揖,口中说着“在下于府中恭候大驾”。没想到今日慕安刚进他的郡王府,就被他拿链子锁了脚。
想来也是啼笑皆非。既来之则安之,慕安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却突然感到身后异样。
像是……被人盯住的感觉。
慕安霍然回头,抬眼就看到一个俊秀少年。
这当真只是个少年郎,一头墨染的长发以鎏金发冠高高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清俊朗逸的面庞来,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一双狭长的眼睛形如凤翼,眼梢生生透出凛冽的寒意与凌人的贵气,点翠般的眉宇却温润英秀,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份天生的凛然之气,瞧起来说不出的舒服。
少年的眼神也是十足的冷淡,如天仙入世,不忍看凡俗。
这份气势可不像是来监视人的,再说那眼神,与其说是冷淡,倒不如说是冷淡为皮顽奇为里,不然哪会耐着性子打量她这这么久,就连在她堪称无礼的注视下都不会露出一丝烦色。
再看这少年的穿着,一身滚雪细纱的束袖白衣,襟边袖口均用金线绣以精致祥纹,佩缎织白玉腰带,外穿一件薄绸的浅色蓝袍,洁净轻盈,连脚上的踏云履都看不出一丝灰尘,真是清高雅正,仙姿飘渺。
慕安心里顿时有了计较——眼前这位灵秀少年,想必就是自幼被送入天门修学的那位天之骄子、明泽王爷家的小公子秦宁了。
确乎有几分天人之姿。
天门的规矩慕安多少知道些,这位秦宁小公子此番下昆仑,怕是专程来贺堂兄府邸建成的。
可惜了一个翩翩少年郎,落到那帮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手里,好好的灵气都要被磨成朽气了。这才真是暴殄天物。
她想了想,反手将糖糕碟子端起来,笑吟吟地向秦宁问道:“吃吗?”
秦宁眼中讶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被很好地掩饰过去,恢复那一派高冷,看着慕安手中的糕点,淡然摇了摇头。
“不喜欢吗?”慕安喃喃着,像是有些失望,顺手拈了一块自己吃起来,“你是秦宁吧?”
秦宁愈发感到诧异,这次连掩饰都忘了,瞪大了眼看着慕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年声线干净爽朗,与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相差甚远,慕安听得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我猜的。况且你这一身,可不就是天门弟子的装着?”
秦宁更觉惊奇:“天门弟子甚少下山,百姓多是耳闻,鲜有目见,你如何能认得出?”
“……”慕安心中暗叹,那帮老家伙果然教坏了一棵好苗子,好好一个聪慧少年愣是被荼毒成这般呆萌模样。
秦宁等了一会,不见慕安回答,隐隐觉得气氛僵硬。思忖片刻,他又问道:“莫非你就是六年前给黎哥哥下了黄粱梦的人?”
慕安一怔,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堪堪停住,她凉凉地打量了秦宁一眼,心中关于秦黎的所有未解的谜题,都在这一刹那如金线串珠般流利地关联起来,悉数破解。
难怪秦黎能摆脱黄粱梦的药性,难怪他一心想见无双,难怪他绑了自己还能有恃无恐……因为他让秦宁回来了。
她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秦宁呢?
天门既然敢冠上一个“天”字,也就不会只是浪得虚名。秦宁是天门高徒,六年前帮秦黎解除黄粱梦的药性已不算难事,如今再回来,只怕对上无双也不会太容易落败。
秦黎幼时,明帝曾让他拜入容成丞相门下,因此秦黎尊容成风彦一声老师,那么与老师家独子容成玘也就是同门。他对容成风彦尚且敬慕至此,对容成玘怎会不是关怀备至?
慕安并不知道无双是何时出的爻辞谷,但无双出谷后显然是去过大轩的皇宫,那么秦黎与无双只要有过一面之缘,就必然会引起秦黎的怀疑,且非得找机会验证不可。
她又想起六年前初见时,无双就是冲着天门去的,这其中,会不会也有秦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