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深宫,幽幽门院。
坐在案前的人还在秉烛夜读,身上披了一件缎织堇色外袍,灯火照映下显得面色几分苍白,不时掩口轻咳几声。
“殿下……”一旁随侍多年的怀溪心忧主子的身体,忍不住出口劝道,“如今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无妨。”秦康摆了摆手,示意怀溪不用担心,“不过是……咳咳……各地呈上来的灾情奏报……咳咳……”
“殿下!”怀溪忙倒了一杯热茶送过去,又抚着秦康的胸口为他顺气,“殿下既然一心只想做个富贵散人,为何还要操劳至此!”
“我也不想这般操劳,实在是……咳咳……身边能用之人……太少了。”
“殿下……”
“怀溪,我知道你的心思……咳咳……你不必说了,晚些时候,我将这些奏报看完,你就……咳咳……把它们送回去吧。”
“是。”
怀溪无奈应了,耳后却突然捕捉到一丝细微声响,顿时神色一凛,对秦康低声道:“殿下,有人来了。”
知道了。喝下一口热茶,秦康定了定心神,须臾,便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两长一短。
怀溪看向秦康,得到秦康的点头同意后,他前去开门,将门外的人引进屋来。
那人进屋后,立即恭敬地朝秦康行礼:“臣见过三殿下。”
“不必多礼。”秦康示意怀溪为来人看座上茶,又问道,“你深夜外出,不会被发现吗?”
“臣已打点妥当,另安排一替身留守房内,除非有人亲自上前,否则不会被发现的。”
“你心里有数即可。”秦康并无意在这种小事上纠缠,转而问道,“我听说,泰平城中的阵法,被人发现了?”
“是。先是妃媱去牢房刺杀邓府那个小管事时,有一人前来阻拦;七日前,更是有人借用这一阵法,出入荣昌王府。”
秦康听出其中端倪:“照你这意思,这前后并非同一人?”
“此事尚待查明,不过依臣之见,应当不是同一人。”
“竟然这样容易就叫人钻了空子,你们还真是马虎啊……”
那人又跪下去:“臣等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罢了罢了,现在谈责罚为时尚早,就等你们查清楚是何人所为再说吧。”
“谢殿下。”
“不过这前后二人,似乎都与我七弟荣昌王爷有所关联。七弟手下能人众多,你们要谨慎行事,切莫教他看出什么来。”
“臣明白。”
“嗯。”秦康点头,又去看手上奏报,近几年大轩风调雨顺,因此奏报呈上来的消息也是喜大过忧。
民间风和日丽固然是好,可惜这王城,怕是要变天了。
秦康突然道:“话说回来,事关这荣昌王爷,你们该不会……”
“殿下!”察觉到秦康的不豫,那人语气中多出一丝急切,“殿下不仅救过臣的性命,更是于臣有知遇之恩!如今为殿下办事,臣只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绝不敢有贰心啊!”
语气郑重,字字如誓。
秦康笑起来:“言重了。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将大事托付于你,自然就不会怀疑你的心意。”
那人跪地不言。
秦康继续道:“这阵法原本设得隐秘。如今既然先后被人发现,只怕免不了被翻上明面。你先回去警告那两个雪域人,叫他们收敛一二,别再滥杀无辜了。毕竟这牺牲的,可都是我大轩的子民。”
“是。”
“那两个人,务必尽快查明他们的来历,如果可以,尽量收归己用;如果实在无法收服,必要时,也可杀之以绝后患。”
“是。”
“还有我父皇那边,你们得仔细着,别叫他老人家看出什么来。”
那人微微不解:“皇上如今已有放手朝政之态,为何殿下不趁此时崭露头角,反而还要继续深居宫中?”
“你们真当我父皇老糊涂了不成?”秦康冷笑,“他老人家当初继位前,也是韬光养晦、引而不发十几年,才叫先帝卸下对他的戒心。如今朝中党羽之争愈演愈烈,他会放心撒手不管?我看你们才是真糊涂!”
那人经秦康点醒,心中顿时一惊,甚至觉出一丝后怕来,不敢再妄言。
顿了顿,秦康长叹一声,不禁苦笑:“我是多病之身,缠绵病榻多年,早已不知外面时局变化。那两个雪域人各有图谋,与我们合作只为各取所需,不足远谋;父皇年事已高,奈何疑心愈盛,自是不好相与,须得时时陪着小心。如今我身边唯二可信任之人,也就是你和怀溪了。”
“能得殿下信任至此,臣定当竭尽所能,为殿下达成所愿。”
“你能这样想,我心甚慰。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回去吧,莫叫人看出什么不对来。”
“是,臣告退。”
那人应声退下,临走之前,犹豫再三,还是叮嘱道:“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秦康抬头朝他看过去一眼,笑着点头应了。那人这才放心地退出去。
怀溪端来一碗汤药,劝道:“殿下,如今已是三更天了,喝下这碗药,您也早点儿歇息吧,身体要紧啊。”
“好。”秦康依言端了药盏,将那浓苦细细咽下,目光却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月影憧憧,树梢枝叶沙沙作响。屋内烛光曳曳,一只飞蛾循着火光,误闯入灯罩中,顿时失了出路,四下碰壁不得其门,大概就要慷慨扑火去了。
……
御冰险些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慕安了。
慕安失踪的第一日,御冰独自一人外出去寻,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回来,害得灼华以为他也走丢了,因此将他强行带回来后,灼华就在这小院里设下禁制,要他安心待着,不许他擅自外出半步。
——他怎么能安心呢?
御冰恨恨一掌拍在石桌上,那样幼小稚嫩的手掌,连同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更像是软萌的小包子,便是拍得再响也体现不出半点儿气势,倒会叫人心疼他是否拍疼了手。
然而恰恰就是这看似无关痛痒小儿撒气的一掌,竟让石桌应声而碎,四分五裂,溅起的灰尘比御冰本人都要高出几分。
御冰似乎觉得还不够,心中烦闷愈盛,又朝走廊栏杆上踢了一脚,栏杆顿时裂成两半。
他被困的这几日,小院里如石桌一般被殃及的器物还不在少数。若不是灼华拦得及时,只怕院中那棵桃树都要被他劈了。御冰过境之处,必是一片狼藉,几乎天天都要灼华收拾好一阵子。若不是王府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儿小损失,再加上秦姝等人有意无意替他们压着,没让这些事传出去,别说御冰会被视为异人,恐怕他们仨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啧啧啧,模样不大脾气倒不小,小小年纪就这么败家,以后我还怎么养得起你啊?”
突如其来的调侃声线让御冰惊讶得无以复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怔怔回过头去,入目便是心心念念的那人向自己缓步走来,仍是他早已看惯了的月白衣袂,浅笑盈盈,眉目如初。
御冰终于喜出望外:“姐姐!”
慕安张开手迎接扑进自己怀里的御冰,笑着把他抱起来。
“路上听灼华说,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差点儿没翻了天去,我还不信。”慕安一边安抚地拍着御冰的背,一边四下回顾院中景象,惋惜地摇了摇头,“现在看来,原来不是灼华夸大其词啊?”
御冰抱住慕安脖子的手又收紧几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嘟着小嘴一言不发。
灼华指着这一地狼藉,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嘛?雪域人的血统简直可怕,你瞧瞧,这哪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能干出来的!”
“那又怎样?”慕安不以为然,“你给他收拾收拾不就完了。”
“你!你们……”灼华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敢情你是拿我当老妈子使了?”
“岂敢岂敢,小女子是在夸您能者多劳嘛。”
“谁稀罕能者多劳,被你夸一句,我都能损上十年的修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正开心,慕安却突然听到御冰吸了吸鼻子,像是在啜泣。
“姐姐受苦了……”
慕安只当是御冰思念自己太甚,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
灼华却不明所以,见御冰的目光落在慕安颈畔,也就下意识顺着看过去,随口道:“我看她这几日过得挺滋润的,没受什么苦……咳咳。”
只一眼,灼华就猛地移开视线,干咳了两声以掩尴尬。
慕安愣了愣,随即后知后觉地想起,前夜里相国寺客房中发生的事来……
慕安本对这些不甚在意,但如今被御冰善意误会,一时间竟也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可对着一个小孩子又实在想不出对策,只好先将御冰放下来,讪讪笑道:“……没什么。”
御冰的眼眶果然红了一圈,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眨了眨,嗫喏着嘴唇刚要说什么,忽地又听到小院门口有人喊道:“慕安姐姐,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