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如今之能,一针银针也困不了你多久,所有我在针上抹了麻沸散。”
慕安弯腰摘了扎在无双颈上的银针,将他身体摆正,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又跟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脸颊,顺便理了理他鬓边乱了的发丝,眯起眼笑得狡黠。
这一幕,颇似六年前二人初见时。只是这一次,自始至终,无双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既不复当初年幼时那般窘迫,也没有显露一丝愤懑或冷漠。
这样平静的目光反倒叫慕安心中内疚。慕安别开眼,只柔声对他说道:“你且好好睡一觉,明早醒来就好了。”
无双听了,低低笑出声来。
“早知如此,当日在诏宁,我就该直接把你抓回爻辞谷去。”
——抓回去,锁在夙玉阁里,封了爻辞谷所有出口,再也不让你离开半步。
慕安嘴角微勾,斜斜睨他一眼:“晚了。”
“怪我太心软。那次在诏宁,你叫我再等你几日,过几日你就和我回爻辞谷。我便信了。”无双凝视着她,语调幽幽,“可惜过几日后,你便拐了那桃花妖,一起到了泰平。”
慕安讪笑:“跑到泰平来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落到了你手里。”
“所以今夜,前来接应你的人,还是那桃花妖嚒?”
“嗯……是他。”
“阿玘,我真的吃醋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无双的神情很平淡,语调很认真,一双凤眸里是单纯的专注,可配上这句话,却有一种微妙的反差感。
慕安只觉得好笑:“那我也没办法,毕竟偌大一个泰平城里,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一个灼华啊。”
“可是,阿玘……”无双殷殷地唤她,“你我相伴几年,你从来不曾瞒过我什么,为何这一次,却防我防得这般紧?”
慕安默然。诚如无双所说,她这一次瞒了他诸多事。
可她不得不瞒。
勉强笑了笑,慕安道:“我这一次出来是为何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一开始我以为我知道,可是现在看来,不是这么简单。”
“……”
“阿玘,你到底想做什么?”
“……”
“为何你始终不肯告诉我?”
“不是不肯告诉你,而是我自己都还不清楚,我究竟该做些什么。”
说完这一句,慕安不再看他,无双亦不再追问,只是注视着她向门外走去,隔着几步之远,遥遥凝望。
即将拉开房门之际,慕安朝无双的方向,微微侧过头,轻声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暂时别再去找我了。”
话音未落,慕安只觉得余光里瞥见衣袂掠过,再看时床上已没了人影。
慕安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戒备,已有一股强硬力道缠上她的腰际,将她生生抱离门前,再回神时已被摔在床上,一只手也被举过头顶按在床上,抬眼便可对上无双深沉的凤眸。
“你……”
“那些小把戏早就不能困住我,阿玘,你是一时大意了,还是真的……不再念着我了?”
“……”慕安叹了口气,心中只感到无奈,“无双,你先放开我,灼华他们快到了……”
无双打断她,言语中隐约的怒火:“你再提他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回爻辞谷,再也不放你出来了?”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慕安怔了片刻,愣愣答道:“信。”
“阿玘,你……”无双只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先前蓄积的怒气全在慕安这呆愣的眼神里化了去。
慕安试探地开口:“那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了?”
“……”
像是终究是拿她没有办法,无双松开她的手,起身坐在床沿,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你走吧。”
慕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愕然躺在床上怔忡了一会儿,见无双始终背对着自己,才缓缓坐起来。
如此又静了片刻,慕安才下床,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忽然又听到无双低声嘱咐:“早点儿回来。”
慕安脚步微顿,继而恢复如常,这一次没带丝毫犹豫地打开门走出去,踏出房门后不忘转身为无双关好门扉。
寂静昏暗的客房中,月光微凉,照不见凤眸中的神采。
待听到门外脚步声远了,无双在慕安方才躺过的位置睡下,盖好被子,合上凤眸,呼吸均匀平缓,似是沉沉睡去。
相国寺后门外,灼华却是苦等慕安等得昏昏欲睡,只觉得这一晚的时间比他那做树修行的四百年都要漫长。
好不容易于夜风中捕捉到一丝慕安的气息,再听得脚步声渐进,灼华登时清醒到兴奋,目光灼灼地看着慕安走近。
慕安被灼华这殷切而期盼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一脸莫名其妙地朝他看过去:“你这是什么表情?”
“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俩可是有十几二十个秋天不见了,鄙人自然想你想得紧呀。”
灼华有口无心地说着,上前一步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细细打量,发现慕安这几日调养得不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叹了一声:“你没事就好。”
知道灼华这是关心自己,慕安感动之余,又有些惭愧,只好垂了眼睑,低声笑道:“我没事。你们呢?”
“我们可不太好。”
桃花眼眸向上翻了翻,灼华一边拉了慕安往山下走,一边没好气地同她说道:“你这一失踪,可是把御冰的爆脾气给逼出来了。原先看着那么乖巧可人的小娃娃,如今跟吃了火药是的,差点儿没把咱住的那小院子给拆了,现在连秦彦那个小霸王都不敢招惹他,老远看见他就绕道走……”
慕安听得心疼,又有些好笑,打趣道:“听你这语气,可是在后悔当初把他捡回来了?”
“你还敢笑?!”灼华狠狠瞪了她一眼,“楚狂也为找你费劲了心思,把泰平城里他能去的地方都去找了一遍,不能去的地方就偷着去找一遍,好好一个侠客愣是被你逼得成了梁上君子,他昨儿还在埋怨说,最近多出来的几根白发都是被你害的……”
“好好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慕安陪着笑,“回头我把爻辞谷酒窖里藏的女儿红都拿来给他赔罪可好?”
“这些话你说给我听没用,留着自己回去哄楚狂吧。”灼华却无心同她说笑,言语间莫名多了一丝凝重,“对了,还有……”
灼华欲言又止,慕安见了不免好奇:“还有什么?”
灼华回头,意味深长地朝相国寺的方向看了一眼,语调幽幽:“雪城兄知道你失踪的消息,可急坏了,要不是他姑姑和老管家一起拦着,诏宁那边又实在脱不开身,只怕他就要快马加鞭过来寻你了。”
“雪城?”慕安诧异,“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泰平发生过什么?”
随即又了然,慕安凉凉地看了灼华一眼:“是你一直在给他通风报信?”
“咳咳……”灼华干咳两声,避而不答,又笑道,“话说这几日你不在,可能还不知道,楚狂的好兄弟——楚州城城主楚勉来了。”
“楚勉?他这个时候来泰平做什么?”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楚勉这一趟来,同行的还有他的宝贝女儿楚灵阳,你是不知道,可把秦博那傻小子给乐坏了……”
“不对。”慕安却皱了眉,“不该这么巧……”
灼华不明所以:“巧什么?什么不对?”
“楚勉来得太巧了。”慕安沉吟道,“荣昌王府风波未平,这时候不论待客还是谋政都不合适。他楚勉不好好待在他的楚州城,跑到泰平来做什么?”
灼华仍是不明白慕安的忧虑:“你先前不是说,这楚勉城主和荣昌王爷素来交好?也许,他就是放心不下荣昌王爷,所以亲自来看看?”
“灼华……”
慕安深深地看了灼华一眼,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灼华防备地问道:“怎么?”
“几日不见,你是不是被楚狂带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因为与秦昌交好,他楚勉才更不应该在这多事之秋造访。”慕安耐心同灼华解释道,“秦昌这次也算是飞来横祸,但只是无意中受了阵法的牵连,只消耐心等一段日子,待风头过去,并不会对他荣昌王爷的声誉带来太大损害。”
灼华点头:“是这个道理。”
“楚勉这一来,在我们看来,或许没什么。但若落在有心人眼里,这里面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更何况,当今明帝又是个多疑的人……”
慕安言尽于此,不再继续说下去,灼华却已明了,恍然大悟:
“楚勉既然是一城之主,必然有节制兵马的权力,而此时风向又恰好对荣昌王爷不利,这个时候二人会面,就有了结党营私的嫌疑……”
“嘘——”
慕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上灼华的唇,制止了他要往下说的话,面上却带了欣赏的意味,眼神中更是玩味:“孺子可教也。”
“你还真当我是愚不可及了?”灼华没好气地打掉她的手,又道,“这时间城门怕是开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慕安这才发现,此时已近黎明,天欲破晓,东方那片天空隐隐可见朝霞红晕。
于是蓦然想到,也不知她走后,相国寺客房中的那人,这一夜是否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