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棠阁内采薇和小翠候在一旁,王行之亲自在小屋内煎着药。
“不要不要。”榻上人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喃喃道。
“可不能再这样了,昭仪娘娘刚好的嗓子,可千万别这么着又毁了。”采薇拧干了毛巾敷在了榻上女子的额头。
“奴婢来。”小翠接过毛巾,“这额头怎么还是这么烫,这可怎么办,还好有你们在。”小翠真心道。
“皇上都不来瞧瞧。”一个行宫的宫女小声嘟囔道。
“什么人,有没有规矩。”小翠轻叱,心中暗叹还好皇上没来。
那宫女扁扁嘴退下了。
“我去换支安神香,再去瞧瞧药好了没。”采薇为榻上人掖了掖薄毯,匆匆起身。
室内只剩下小翠,看着榻上人,汗水黏湿满头满脸,那惊恐不安的神色在安神香的淡淡烟色里终于慢慢安定了下来,小翠提着的那颗心也渐渐跳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希望榻上人醒来,又害怕她醒来。她清楚清河王在榻上人心里的位置,他是她生命中的希望,是她陷入在皇宫这个黑暗深坑中唯一的光亮,而如今这丝光亮没了。
天黑天亮,天黑天亮,天黑天又亮。强行灌入的药水大部分又从口中流了出来,还好采薇聪明让王行之在香中添了些许药物。叶落艳醒了,终于醒了。不吵不闹,不哭不喊,只是要求拉紧了所有的帘幔,静静地缩在床脚。饿了就拼命地进食梨花糕,噎住了还是死命地往里塞,手里沾满了梨花糕的粉末,披头散发,行宫中人都在小声议论这个不得宠的昭仪疯了。清河王和叶昭仪有私情,叶昭仪为了保命毒死了清河王,传闻绘声绘色。
“啊,不要,不要。求,求求你,不要,不要,啊……”是君子清,面前是万丈悬崖,他就站在那峭壁上。下一刻,他转过身来,手上是那一碟梨花糕,满脸是血。
“娘娘,是奴婢,是小翠,娘娘是不是又梦魇了?”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身边哪有什么君子清,一脸担忧看着我的是最信任的人,小翠。我紧紧抓着她的手,烛光下的她手上遍布红痕,还好有她夜夜把我从梦靥中唤回。
自从君子清死后,整整七日,我不敢合眼,一合眼不是悬崖深渊就是那日狱中的场景,最后一次共饮“梨花微凉”,他夺了我手中的梨花糕,连死也要最后救我一次,而我,我做了些什么?
我救了那个三番四次视我为弃子的人,我亲手给恩人端上抹着毒药的梨花糕。可笑,真可笑。我怎么可以,心甘情愿地走入君子羽布好的局,利用君子清的一念不舍亲手替君子羽送他上路。他该恨我的,含着满嘴的鲜血,他却跟我说对不起,他哪里对不起我。
对不起他的,是我。
手无力垂落,仿若这个世界最温情的一缕阳光离开了,再也找不到了。
“不会,我可以救他。不会,梨花糕没毒,没毒,没毒。”我一遍遍地念叨,一遍遍地喃喃,脸庞似在出汗,麻痹自己多好。
“娘娘,怎么又是一头冷汗,来擦把脸。”小翠拿来了毛巾,“娘娘,你再躺会,奴婢再去重新点一支安神香。”
“不,小翠,我不要合眼,不要,不要。”我紧紧地拉着小翠不让她走。
“娘娘,小翠不走,小翠在这陪你。”小翠无奈地坐在榻侧,几日没细看,她的小脸又尖了,“娘娘,小翠真担心你。本想着这几日皇上不来,可看到你这样子,还好没让皇上看见。娘娘,听小翠的,你眯一会,养养神也好,小翠陪着你。”
“不,不要。”我近似疯狂般地喊叫起来。
“娘娘,别喊,这嗓子好不容易王太医才帮你保住的,还有这段时间风言风语太多了,别又生出风波来。娘娘,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垮的。”小翠抚着我的背柔顺地安抚我,“娘娘,清河王,他一定不希望看到娘娘这样。娘娘,你想想清河王临走和你说的话,他一定让你好好活着对不对,你答应了对不对?你得做到啊!”
“临走说的话?”嘴里喃喃,“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恨君子羽,照顾好敏月,照顾好敏月。”
“小翠,帮我梳洗,走。”
“去哪?你别冲动。”小翠看我起身,急忙扶我。
“找敏月。”
帘幔拉开,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射了进来,本能地闭眼拿手遮挡。
阳光,许久不见。
“娘娘,这会子申时了,宛婕妤会不会在午休。要不娘娘用些午膳再过去。”小翠帮我梳着头,一边还催促着宫人们。
粉,厚厚地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粉,宫中的用品好,往常薄薄的用手一抹便可以让面色白皙,如今这蜡黄的脸色也只能靠着这粉和胭脂,“小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娘娘,你和奴婢又何须言谢。奴婢只是怕宛婕妤不见娘娘,让娘娘白等。”小翠白皙的脸上浮现隐隐的担忧。
“想见得见,不想见也得见,由不得她。”别院琴音,出行遇刺,如果说此事跟她没有丝毫瓜葛,我怎么都不信。
莲华居,几汪小湖汇成屋后的一片大湖,小湖中星星点点几朵睡莲悠悠地浮在水面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睡莲,小路蜿蜒直到一座别有风情的竹屋。竹屋三层,都是深黄色的竹子搭建而成。屋子外形乍一看颇有亭子的感觉,一层悬着匾额,上书清雅两字“爱莲”。湖边一块大石头刻着“莲华居”指示着我们没有走错方向。
午后,阳光西斜,热烈地照着大地,可到了这,看着这儿的雅景,心倒觉得安静清凉,真是个好地方。
屋外,格外地静,没有人,没有声响。
“娘娘。”小翠小声道。
“进去瞧瞧。”我一边应着,一边抬腿往里走去。
屋内一层,一张竹制圆桌,四方竹制小椅。竹制的一切,露着的窗用雨青色帘幔遮盖,风一吹,帘幔微动,心亦动。
“叮。”二层一个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引人。
竹制的阶梯受了重物发出“吱嘎”响声,二层一个贯通的大房间,楼梯口摆着一副长长的水墨屏风,水墨亦是名家的莲花手笔,屏风外蹲着一个绿衣宫女,看到我一惊:“叶,叶,昭仪娘娘,奴婢给昭仪娘娘请安。”
定睛一看,原来是叶府里的灵儿,还真没看到过灵儿这温顺的样子。
“你们主子呢?”小翠出声。
灵儿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垂了头:“主子在屋内。”我正想说明来意,她突然抬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昭仪娘娘,怎么说你和主子都是至亲的姐妹,求求你一定要帮帮她,她心里苦。”
“哼,你家主子会苦?我家娘娘才苦呢,帮你家主子,那谁来帮我家娘娘?”小翠冷嘲道。
“你家主子在里面多久了?”我问道。
“好,好几天。”她依然跪着,一动不动,“七日前皇上来过,主子便没再出过房门。
“那饭菜?“小翠又道 。
“每日奴婢都会送进去,可是每次都没怎么动,娘娘。”灵儿想问又似不敢。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清,清河王真的殁了?”
“嗯。”我点了点头,不好,敏月,“灵儿,快开门。”
刚刚的声响,敏月不会出事吧?
灵儿也似觉察到了什么,立马起身,绕过屏风拍打起了紧闭的竹门。竹门久等不开,看着薄薄的竹门,心一横,后退几步,猛力往前冲。
身体没有预料中的撞击,一个趔趄,倒也勉强立住了脚步。
“娘娘。”小翠的手及时扶住了我的手臂,“娘娘小心。”
“我道是谁,落艳妹妹走错地了吧,这儿可不欢迎你。”纵然是胭脂水粉覆盖,已然可以看到敏月肿了眼眶,不是没睡好就是哭过,不过嘴巴倒是不饶人。
“找的就是你,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姐姐妹妹别乱叫,你这份位还当不得姐姐呢。这地方我想来就来,你欢迎最好,不欢迎又有什么办法。”果然是宫中待久了,几句话利索出口,堵得敏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
“我,我怎么了?本宫可是叶昭仪,你见到本宫可曾行过礼。”
“你,你……”她右手抚胸,气急道。
“小翠你们出去,下楼守着,本宫有话跟宛婕妤说。”手一甩。
“是。”小翠恭顺答应,灵儿一开始还不肯,看到我的脸色也默默地随小翠退下。
门紧闭,隐隐约约听着脚步远离,心里的话也脱口而出:“君子清为什么突然谋反?”
风一吹,帘幔随风飞扬,阳光洒在她瘦削的脸上,面如白纸。
“我,我怎么知道,你,你为什么问我?”她如纸人一般,仿佛都无法好好站立,手扶住了桌沿。
地上有一摊碎瓷片,桌上桌上只剩下一个白痴茶壶,几步并作一步,拎起茶壶,往地上使劲一掼,茶壶碰到地面清脆声起,碎成一地瓷片。
“叶敏月,你可知君子清死前都说了什么吗?”我靠近她两步。
“我不听,不听,不要听。”她突然举起了手蒙住了耳朵。
我上前两步,使劲拿下她捂耳朵的手:“他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他说你心地善良,他说……”
她突然紧紧盯着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扯紧了我的衣襟:“为什么,为什么要攻速我?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下毒?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我的生活,若不是你,我又何尝会逼她谋反!”尖利的声音喊出了她心底埋藏好久的话。
这几日本过得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身子本就很虚弱,被她一拉扯两厢都摔倒在地。她一愣神,本能地抚上了肚子。
空气在这一刻静谧得诡异,只余微风轻拂。她看着我,瞬间把手挪开肚子。
“我没有下毒,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宁愿舍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让他死去。”沉顿片刻,还是出声,“是君子羽下的毒。”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怎么会?怎么会?呵,是我害了他。不,怪你,没有你,我不会。”
“不会如何?进宫,名利,都怪我?”我冷笑道。
“你知道他为什么肯教我音律舞艺吗?”她的脸上露出了心底的笑意,“那天下着雨,往日的绸缎铺关了门,我就躲在屋檐下,窄窄的屋檐一转身便看到了他,如词画中最儒雅的人,为了给我和灵儿腾地方,自个倒被雨淋了。我偷偷地递给他一块手绢,他一笑,我的心瞬间也醉了。那笑美的像天上的彩虹,一见钟情,应该就是那样的感觉吧。我多么想和他在一起,后来在叶府再次遇到,他认出了我,为了我他停下了脚步,他说,第一眼他便认定了我,认定我是他此生唯一想娶的女子。”
“那为什么要进宫?”
“进宫?我从来没有想过,整个叶府,靠少爷,哼,还不是得靠我,靠我维持叶府的富贵荣华。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因为我嫉妒。”
“嫉妒?我?”我不可思议地竖起食指指向自己。
“对。你这个野丫头整日跑在院中玩耍,而我却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学习琴棋书画。春暖花开,你在花圃摘花,我在阁楼下棋。夏日炎炎,你草丛中捉蛐蛐,我在亭台抚琴。秋风习习,你在树下拾落枫,我在书房温书。冬日飘雪,你在院中堆雪人,我在房内看棋。我多么羡慕你,可以笑得那么肆无忌惮,可以那么自由开心,无拘无束。而我,就像是个人偶,随他们摆布,我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连他,也对你另眼相看,竟教你这个野丫头抚琴。我不甘心,我喜欢他,可母亲却逼我选择荣华,所以。”
“所以,你让他谋反,用你肚子里的筹码。”女子一遇到危险便上手护住肚子,只有一种可能,虽是猜测,八九不离十。
她诧异地看着我:“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要不要本宫传太医?”
“求求你。”双膝落地,我一惊,“起来吧,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我也说说你不知道的吧,我多么羡慕你,千娇百贵,锦衣玉食,多才多艺,有人疼,有人爱。你是名花,我是野草,连不喜欢的相公也可以随便塞给我。还有他,如谪仙般的男子一颗心满满装着的都是你,甚至为了你,以卵击石,临了败了,还把生的希望留给你。”
“我是故意揭发你逃跑的,但我不是怕自己嫁,我怕你离了叶府,母亲便会对你下手。”
看着她真诚的目光,淡淡的话语,眼中隐隐觉得湿润起来,吸了口气:“他果然了解你,本性淳善,不过是有大小姐脾性。你放心,我不会揭发你,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不是?”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我一直觉得是你毁了一切。原来不是,曾经他为我抚琴,我为他舞蹈,眼眸相触如春风般美好。曾经他与我月下漫步,朗声大笑,而今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不知不觉,我居然走上了母亲的道路。”
看着她整个人伏在地上,我终归不忍,上前扶她:“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要让他白白丢命,我这条命也是他救的,我会倾尽所有帮助你保住你和他的孩子。”
肯定眼神在那一刻交汇,手掌在那一刻交握,上一辈的恩怨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奴婢,叩见皇上,给皇上请安。”脆生生的声音自楼下传入耳内,心一惊。
恨亦害怕,怨亦伤怀,我还没准备好,再次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