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走廊里只有皮鞋跟咯咯的回响,整座大楼空寂无声。暗夜之下,一切笼罩在微弱星光中,一切都被磨平了棱角,变得模糊不清。
一切,也包括现在的、过去的、未来的,事情的真相。
一道白光穿透黑暗,伴随着年岁已久的木门咯吱一声响,给这件低矮无光的小屋带来了一丝光芒。这里是医院的档案室,电子信息发达的今天,很多经年的病历泛黄陈旧,被人堆在这里,好像无家可归的孤儿。
黄芒辅这些天不对劲……这是欧阳磊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他蹑手蹑脚的进了档案室,手中电筒似乎已经无法驱散这越来越浓的黑暗。总有一个暗影,在他眼前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那天,他悄悄跟在黄芒辅身后,亲眼见到他把罗家午宴上拿到的那个档案袋送了进来,如同今晚的他,一样的蹑手蹑脚,好似手中捧着一个玻璃般脆弱的秘密,一用力,便是一地可怕的碎片。
“在这里……还是这里……?”欧阳磊四处翻看,档案袋上尽是一层厚厚的蒙尘。袋子一个个横七竖八,好像将死之人,苟延残喘。
不知有多少的秘密,就蒙在这些厚厚的灰尘中,就藏在这些散发着霉味的袋子里。
它们似乎一个个风烛残年之人,苟活世上存着那一口气,就是为了诉说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欧阳磊忍住灰尘黏在嗓子眼里的那种不适,整个人灰头土脸,埋首于这些故纸堆中,只为探寻一个答案,或者一份事实。
叶家几十年的家庭医生黄芒辅,为什么突然频繁出入罗家,并且神神秘秘,尤其是午宴那天在罗放办公室门前的慌张,到底说明了什么?
欧阳磊翻遍了各个柜子,竟没有那个袋子的影子。他恐怕自己记错,或光线不足的情况下错认了别的档案袋,只好一袋一袋把东西翻出来找。档案室里四处都是泛黄的纸张,缺了角的纸袋,和它们发出的诡异的沙沙声。
他遍寻不到,一时间有些气馁,坐在地上垂着头,手电也丢在了一旁。
轻叹一口气,再度回想那天黄芒辅慌乱的神情,其中定有蹊跷。只是自己离这事实仅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跨不过那条鸿沟,捅不破那层迷雾之纱。
却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一步步踱在大理石地面上,不似皮鞋鞋跟的响亮,倒有几分沉闷。他听得出来这是黄芒辅常穿的那双运动鞋——医院里,只有这位老者习惯穿着轻便的运动鞋,健步如飞,一点不像天命之年的老人。
欧阳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想逃走已经来不及,身子还没转过去,黄芒辅的一只手已经重重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他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的牛皮纸袋,蒙着浅浅的灰,像一块轻飘的棉絮,就这样被丢在了他眼前。
“老师……”
黄芒辅神情严肃,一双眼睛在暗夜之中闪着锐利的光芒。他轻轻一笑,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打开看看吧!”
“老师,我……”
“欧阳!”黄芒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别以为这些天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我做什么你都要盯着,你费尽心机调查我的行踪,不就是为了这个?”
“我就不明白了……”黄芒辅嘴边勾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你跟了我快十年,什么时候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了?”
“老师,我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欧阳磊像个受训的学生,不敢面对黄芒辅的双眼,“您一向光明磊落,为什么现在做事躲躲藏藏?尤其那天……您从罗放办公室里拿了些东西之后……”
“你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您……可您也别否认,虽然我没怎么进过DL大厦,但那天那个地方,确实是罗放的办公室!您也确实从他那里拿了……”
“拿了什么东西,你自己看!”黄芒辅依然怒气冲冲,语气表情却缓和了不少。他立在窗前,窗外的月亮圆圆的,被映成了浅红色,像是血洗的痕迹,诉说不为人知的故事。
屋外树影摇晃,如张牙舞爪的魔兽。欧阳磊借着微弱的光芒打开那个纸袋,几张白纸轻飘飘如棉絮般掉了出来。
几张再普通不过的体检报告而已,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并未看出什么蹊跷。又翻看了另外几张,那几张的纸质较新,摸上去应该不是年代久远的古董。
只是这几个名字,字字映在他眼帘,如压在心口的碎石,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夏柳心,罗放,叶柳影……
欧阳磊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越看,越像是进了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迷宫,永远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永远被困在这里,答案无处探寻。
“老师,你难道怀疑他们……”
“我早就开始怀疑了,”事已至此,黄芒辅不妨将心里话告诉他的得意门生,终究也有人替他分担一下这个久藏心底的秘密。“欧阳,我一直都感觉……叶柳影不是叶琛的女儿。”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黄芒辅的拳紧紧握着,埋藏了十年之久的愧疚像脱缰的野兽,奔腾在胸口敲的咚咚作响。许久,他的眼神黯淡下来,似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从十年前……我给叶柳影做手术的那天……”
“什么?”
“那时候叶柳影出了车祸……我不知道那次车祸是意外还是人为,总之,二小姐那时候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欧阳磊的心揪在了一起,对弱小的她当年所受到的伤害似乎感同身受。
只听黄芒辅继续回忆道:“那时候,金凤派人把我叫去了一间小屋里,告诉我……让我不要给二小姐做手术,让她自生自灭!”
“为什么会这样?”欧阳磊吃了一惊,他只知道叶柳影是叶家的私生女,不受待见是情理之中,却没想到金凤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
“叶老爷子留下过一封遗嘱,里面丝毫没有提及关于金凤母女的安排,只是简单的做了吩咐,说是在叶柳影20岁时,叶氏集团的一切都归叶柳影所有……金凤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害死二小姐。”
欧阳磊惊出一身冷汗,豪门之家的财产争夺,往往是夺人性命的锋利匕首。
“那……您是怎么做的?”
“我只想保住老爷的孩子,没想太多。可那时候我不可能得罪金凤,所以……我在手术中做了手脚,叶柳影的眼睛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我弄的。我想,金凤之所以要置她于死地,都是因为那张遗嘱,只要二小姐有缺陷,没法对她们母女造成威胁,她们也就不会要取她性命了……”
“我明白了……”欧阳磊点点头,“其实,您是救了小影的命,您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
“是啊……”黄芒辅深深的叹口气,眼睛望向远方,浅淡的月光给他全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悲哀。“可是我却内疚了十年,我总觉得二小姐是我害的……然而在我做手术的时候,我发觉她的血型似乎跟老爷的对不上。”
“单凭血型,根本不足以判定两个人是否亲生。”
“你说的没错,”黄芒辅看了欧阳磊一眼,继续说道:“可是欧阳,若是你做外科医生做久了,很多事情你是会有直觉的。比如这种血型的问题……”
“那么老师,您后来又做了调查吗?”
“这个结一直在我心里结了十年,我一直在猜想,一直想调查,却无从下手。直到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接了一个急诊,是一位江湖大佬在跟人拼杀中受了伤……我想你应该知道了,那个人是罗放。”
欧阳磊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变的波澜起伏,外面月色渐浓,黑夜的幕布笼罩了整个港城上空,坠着几点稀疏的星光,弥漫着些许寒凉的雾气,搅的人内心莫名而来的惶恐。
“我当时并没有在意罗放的血型,可是他有轻微的血液病,需要进一步化验治疗。他指定我做他的主治医生,就在一次次化验的过程中,我才发现他与叶柳影之间的相似。”
黄芒辅眯起双眼,屋里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欧阳磊沉思片刻,抬起眼睛问道:“老师,你去罗放的办公室,就是为了取他的体检报告吗?可是你已经有了他的血液化验单和详细分析,去取体检报告不是多此一举?”
“我并不是去取体检报告,”黄芒辅如实说道:“他的办公室里,有他用过的东西,有夏柳心曾经用过的东西,而要弄到叶柳影用过的东西更是易如反掌,反正……叶家我也是随时能出入的。”
“然后呢?”欧阳磊脸色渐渐苍白,嘴边似是抽搐的晃动。
“然后我拿了他们的东西去做DNA检测,结果……就在你刚才看的那堆纸里面。”
欧阳磊举起手电筒,仔仔细细从上到下,一个字都不落的重新看了一遍,那个触目惊心的99.9%,像是一把利刃,直插进他的心脏中央。
“小影……她真的是罗放和夏柳心的女儿?”
“是。”
他猛的站起来,胸腔里那颗咚咚乱跳的心脏,像是铁锤般敲打着他的胸膛。他的意志在一瞬间被击垮,心痛的感觉像野草一般疯狂的蔓延全身,困住他的喉咙,连喘息都困难。
这个他苦苦探寻了这么多天的谜,谜底竟然是一片悲戚的落叶,千疮百口,飘落无根。
因为她会痛,所以……他提前为她痛。
那个她一心爱着的罗丞,那个给过她伤害,却依然胜过他的十年陪伴的罗丞,那个她连命都可以舍掉,只想与他同生共死的罗丞……竟然是她的亲哥哥!
“我话还没说完,你这是干什么?”黄芒辅转过身来,窗前的他在月光的映照下,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欧阳磊这幅德行。这个学生哪里都好,只是一碰上叶柳影的事,他就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全然没有一个医生的睿智与冷静。
“老师,还有什么……”
黄芒辅顿了顿,直视着欧阳磊的双眼,声音低沉,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我怀疑……叶琛根本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