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昭和八年已到了年终岁尾的时候,王府里早已开始张灯结彩,全然一副即将要过新年的模样,唯独季子棠顿感阵阵哀愁:“不是还有两个月呢吗?怎的这么早就准备了?”。
秋竹闻声回应她:“姑娘这就有所不知道了吧,搬迁入府的头年要格外隆重,张灯结彩还不够,宴席要摆上三天三夜才算罢呢”。
季子棠这一听,顿时整个人都懵了,三天三夜呢,到时候岂不是连个歇脚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自从荣昭仪被降为嫔位,甚少出现在六宫之中,前些日子,懿妃召集各宫御妻赏花,独她一个人抱病回绝,当然薛氏也未露面,只称小产未痊愈,春娆眼看着自家小主势头有走下坡路之态,不免要提及一二。
近日就连内侍省新送来的冬装,也未让荣嫔欢喜两分,只是随眼瞧了两下,便不发一言,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长春宫的小丫头满脸挂着担忧将衣服原封不动收走。
从内殿一出来便与另一名宫婢咬耳朵私语:“我瞧着咱们主子的心气低了,这以后再出去办事怕是抬不起头了”。
小丫头将葱白一样的食指放在嘴中间,摆了一个“嘘”的模样,瞄了一眼身后的春娆,眼睛狠狠的瞪着嘴碎的那名丫头,那意思分明是防着春娆,这种话要是让掌事听见了,决不能轻饶。
春娆听得真切可却装作没听见,还笑呵呵的和两个丫头说:“行了,衣裳叠整了,就回去歇着吧”两个丫头乐的高兴,福了身子就走了。
春娆端着一杯新茶进内殿,桌上为荣嫔倒的茶水早已凉的不能再喝,只见荣嫔半身倚靠在软垫旁直直的愣着神,春娆走到旁边顺着目光望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院子里的一态景致。
荣嫔一改往日,脸上也少了娇媚,原本的红光满面早已被面如死灰所取代,皮肤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春娆在身边不得不开口唤一声:“小姐”,这一声“小姐”叫的尤为亲切。
“咱们宫里何时这样寂静过,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想一想老爷当初对您的期盼,若是再这样下去,咱们可真没什么机会了”春娆万不得已将季文修搬出来说事,她深知,荣嫔不怕没落,只怕家族的寄望在她身上逐渐消散,让自己父亲对她失望。
一向意气风发的她低下高昂的头颅,泪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指甲深深的窝进皮肤里,仿佛要抠出血来,连日的亏损已经彻底打败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她的梦想已化为灰烬.....
“您一早不就说了吗,帝王本多情,权利才是至高无上的,您不能泄气啊”春娆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
她自小就跟在荣嫔身边随她一起长大,何时见过她这样挫败的样子。
春娆突然想到:“主子其实咱们也不亏”。
一直没说话的荣嫔突然提起了一些兴致,缓缓开口道:“怎么说?”。
“您想啊,咱们当初安排香草去薛氏那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她没法生下孩子么,如今她孩子没了,虽然您被降了位份,可是还是高她一头”又补充道:“只要您位份还在她之上,就不用看她眼色,眼下您想想该如何收复陛下的心才是”。
春娆像是点亮了荣嫔的希望,荣嫔从榻上直起身子,任由春娆给她出招:“马上就是年关了,奴婢听说今年皇上要大操大办,您就借着这个机会重新盛宠六宫”。
荣嫔听后一时间春花灿烂,烦恼尽去。
年关口,一直秉节俭风尚的皇帝下旨大办新年家宴,也有人上奏太后白礼不过三载,大操大办不合时宜,故此今年因着各地五谷丰登,国库充盈,内侍省才办的格外隆重奢华。
难得今年江孝珩也在受邀之中,棠隐满心欢心,自认为江孝珩会随行带她入宫,谁料秋竹一句话便打消了她所有念头:“姑娘,难不成是想跟着主子爷入宫参加家宴?”一看便知道细心打扮过,可惜不如她愿。
秋竹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的说道:“想也别想了,像这种家宴级别,咱们做下人的是没机会去见识了,主子爷只会带季姑娘入宫的”棠隐透着失望之情,转身躲回屋里。
可是漂在心头上的念想,却怎么也无法打消,于是心生一计,准备一试。
正逢季子棠与江孝珩二人要出府进宫之时,棠隐突然现身在季子棠身侧,叨扰着:“季姑娘,我想与你借本书”眼下,季子棠急着入宫,哪里顾得上她,只得让她自己去寻,便抬脚和江孝珩走了,王府门前沈灼见二人出来,与车夫说了一句:“走吧”。
三人便依次上了马车驶去。
这一年的家宴依然是在韵语台举办的。
皇帝喜好饮酒,自翊“酒仙”六宫御妻自然紧巴巴的赶着送美酒佳酿令皇帝心悦。
季子棠在江孝珩身侧站立,不时拽他衣角,知道他不胜酒力,怕喝多了,容易坏事,便一直提醒他,耐不住皇帝龙颜大悦一直与他推杯论盏,这倒是让六宫众人,颇有几分意外。
在座的几位皇子公主更是吃惊连连,心想皇帝莫不是故意要灌醉他,让他借着酒意犯错?季子棠也怕是如此,便在他略醉之时,趁他不注意将辣喉的杜康偷换成了一盏青柠解酒汁,江孝珩此时早已酒精上头,根本分辨不出是酒还是水。
只是不断的灌进囊中。
酒过三巡,皇帝醉醺醺的,盯着那些红艳艳的舞裙娘子也是索然无味,他揉了揉太阳穴道:“历年来都是如此无趣的很。”
一旁的懿妃陪着笑意道:“妾身也觉得如此,年年都是红裙入目虽说喜庆却难免叫人看多了心生厌倦。”
懿妃话音刚落,便听丝竹陡然一转音。
面前燃起了袅袅挪挪的乳白色烟雾,红艳的丝绸绢花被幻移似的变成了真正的花朵儿沁人心脾。
皇帝放下手中酒盏,却见满地的花瓣儿,忽然有一女子身影现身雾中,隐隐约约的看不清。
越是瞧不清,越让人心生好奇。
女子捏着柔软的浅色舞缎,随着乐声踏歌而起,宛若刚下月宫的神妃仙子,不过一身玉色绿萝裙,鬓上仅別了一支珍珠坠流苏簪,不仔细看以为是月光倾撒再了她乌黑黑的缎发上。
女子口中轻唱,“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女子唱完最后一个“逢”字时候,烟雾已然散去,她微微弯下腰肢儿,低旋着低旋着宛如一朵月下盛开的昙花一般美好。
皇帝忍不住拍掌叫好,那女子缓缓走上来,微微一抬头,先是朝上座人盈盈一礼。
面上带着丝娟,唯有眸光接触到皇帝如火似的目光时候毫不畏惧,只见她眸光清冷,肤色雪白细腻,眸光直视皇帝双眼,丝毫不躲不闪。
珍嫔最先开口道:“还不褪去丝娟让陛下看清楚你的面容?”女子扯去耳旁的挂绳,面容展露无疑,全场人都为之震惊。
皇帝眸子移到了女子身上颇为赞许,他道:“难怪朕似是熟悉,原来是你!”。
珍嫔也露着惊异之神,转头缓缓望着一边的贴身婢女绥安,绥安也是乱了方寸,嘴中不停的低声念叨着:“奴婢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珍嫔朝绥安递了一个眼神:“那还不快去看看怎么回事!”绥安麻溜的转身而去。
殿中女子半蹲着身,微微启口道:“嫔妾拙劣一技,还望得陛下欢心”
“荣嫔这一技,自是欢心”皇帝脱口而出。
很快就有宫婢端来一盏杜康酒递给荣嫔,她细软的腰肢下弯向皇帝献酒:“嫔妾敬陛下一杯”嘴角勾着妩媚一笑。
懿妃附和着笑意,心下却不安宁,如此看来荣嫔又有大兴之起的迹象,随后不管御妻舞姿超群或者余音绕梁都不得皇帝的眼。
倒是才人许氏因为着了一身平日里素来不穿着的色调衣裳,独独被皇上赞誉:“这颜色倒是与你相配”又命内侍省的人赏了她两批新绸缎:“本就年轻,是该穿些鲜艳的颜色才对”。
才人许氏一愣,甚少见到皇帝这样对自己,又是赏了绸缎,又是夸赞她,幸好同宫的宝林姜氏机敏,小声提醒她:“还不快快谢恩”。
许氏也是嘴巴笨拙,只说了一句:“妾身谢陛下赏赐”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懿妃轻叹,心里想着,难怪她不得宠,比起姜氏的机灵和荣嫔的巧言善辩,她的确有些榆木。
家宴盛世又隆重,当然也是在一片祥和之中结束。
皇帝本是要去荣嫔宫里,奈何宝林姜氏说了一句:“妾身的两个小公主嚷着想陛下了,不如就去妾身的延禧宫吧”在几个皇子公主中皇帝尤为喜欢姜氏的这两个公主。
再想开口邀宠的荣嫔,话也只得咽回去,眼瞅着皇帝与宝林姜氏携手而去。
两个小公主的确嚷着要见自己的父皇,可也比不上宝林姜氏为许氏邀宠的心情,她看见皇帝今晚对许氏的态度,要是自己不从旁帮衬一二,大好的机会就要被人夺去,岂不白白浪费了她为许氏准备的那身衣裳。
皇帝在姜氏那里与两个小公主逗趣,姜氏早已偷偷命人去给许氏带了话:“才人今夜可要晚点入睡了”。
许氏向来睡的早,不管这宫里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像与她无关,只得一人清净。
姜氏见时辰正当,开口对皇帝说:“妾身不知怎么了头疼的慌”抱着两个小公主一直在格叽格叽笑的皇帝听闻姜氏身子不适,立马让奶娘抱走公主,自己则是语气关切的问她:“怎么了这是?刚刚不是还好端端的么?”。
“大概是妾身今晚贪杯了”说完,立刻添了一句:“估计伺候不了陛下了”转头望向许氏屋里,看见烛灯还未熄火,便和皇帝道:“不如陛下去许妹妹那里吧”。
皇帝哪里不知道她的这点小心思,故意扬声说:“那朕以后都只去许氏那里”姜氏假意生气:“皇上若是不来了,妾身就只好孤身守着这冰冷的宫殿”。
“就数你心思多,又会说话”皇帝顾盼间,嘴角勾出一抹弧度,言:“费了这么大周折让朕来你延禧宫,怎能不如你的愿”姜氏起身恭送皇帝离开。
殿里又恢复了与平日一样的清冷安逸,隐隐的檀香悠悠传来,吸入鼻翼使人心神在不经意间由波澜起伏慢慢回归到最初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