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怔怔地坐在石头上,望着那吊床看得出神。
良久,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单手一挥,那吊床“唰”地一下散落在地上,碧绿色的藤蔓根根交错。
他上前拾起,默默走出洞。
他将藤蔓埋在一棵桃花树下,刚埋好便坐在一旁,喏喏自语道
“对不起……”
“堂堂齐天大圣也如此儿女情长?”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孙悟空抬头望了望树上,月鸯坐在树枝上正看着自己,刚刚他竟没有一丝察觉。
“你不在冥中,跑俺老孙的花果山来作甚?”
“红着眼睛做什么?”月鸯眉梢微挑。
孙悟空默不作声,低下头看向一旁。
月鸯跳下树,看他一脸消沉,随即笑笑单手托起他的脸,目光清冽盯着他的眼睛笑道
“你是不是喜欢她呀。”
孙悟空听此皱起眉头“不喜欢,也不能伤她!”
“你并没有伤谁,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月鸯淡淡道。
“那你呢?我可不曾记得有个娘子!”孙悟空眉头皱得更紧。
“哟。”月鸯嗤笑道“还记得这茬呢?玩笑罢了,别当真。”
孙悟空甩开月鸯的手,转过头不看她。
月鸯蹲下身跟他保持平线“就算不是玩笑,我风月山狐王还配不上你?”
“玩笑?!”孙悟空猛然一推,月鸯一个不及防摔坐在地,孙悟空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倒,虽不致命,但他扣住了穴位足以让她起不了身。
“你特来花果山是来取笑俺老孙配不上你的吗?!是!你是堂堂风月山狐王!绝情幽冥的冥主!‘小的’命小福薄怎配得上你!你只要自己的利益不管伤谁都无所谓!你可以伤害任何关心你的人!你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蝶舞到底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对她?!我孙悟空一生从未见过比你城府更深的人!!什么破‘噬魂’?你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你凭什么称王?!”
孙悟空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喘着粗气缓缓松开手,月鸯的脖子上被掐出一道很深的红印。
她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起来的动作,只是静静地躺着,看着天空,左手缓缓张开,渐渐露出一朵梨花,孙悟空记得,她的这只手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握着的。
“这是……”
“蝶舞已经变成梨树了,这是我从树上摘的,想送给你才来的。”月鸯轻声道。
孙悟空心中猛地一震,瞬的不知如何张口了,脑中朦胧,心里一阵后悔。
月鸯摇摇头,仍旧看着天空“你说得对,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我凭什么称王……”
她咬紧唇,霎地觉得一根针椎到了心上,胸口隐隐作痛,却还是强忍下来了。
若他认为,昨日一计便是城府,那自己岂不是做过太多城府至深的事情?可又怎奈何?都说人勾心斗角,妖又何尝不是呢?‘同类相残,食人成瘾’这是人对妖的第一想法,但,其实这不是主动,而是被动,你不先下手,死的就是你,她很久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即便,是自己多么信任的人,那人,也不见得有多在乎你。若这点心思都没有,要她如何活到现在?
或许正是因为孙悟空的强大,让其他妖魔不敢有什么想法,才根本不需要去动这个脑子,可她不一样,正因自己的实力无人知晓,所以外界的人只是道听途说才生的惧意,但对风月山虎视眈眈的,还是大有人在。
她告诉孙悟空,不会遇到让她牺牲自己的人,可这死猴子怎么就不懂呢?她有!她当然有!但是怎能说?对抗月墨,她从头到尾也没有吹过噬魂啊!她大胆对外放出了关于噬魂的消息,就是要告诉那些人,若是再敢对风月山不怀好意,方圆数里的生灵,就一起陪葬吧,果真,消息放出,平息了很多人对风月山的痴想,风月山狐王无情无义的这个传言,就此展开。绝情幽冥也是因为这个而存在的。渐渐,她也默认了自己是个无心人的虚实,即便,在这之前,那里还不叫‘绝情幽冥’,而噬魂,也只是她想送某人的葬物。
孙悟空嘴巴像是被封住一般说不出话来,清风吹过,那朵梨花离开了月鸯的手,随风而去。
月鸯咬着的唇渗出血丝,泪,顺着眼角滑落入尘,孙悟空心里愈加惭愧,他挠了挠头小声抱歉道
“对……对不起。”
“不管你的事,只是想起一个人。”
“谁?”
“我娘子。”她笑着说。
孙悟空猛然一怔,不知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她说错了话。
她?
娘子?!
“我娘子啊,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人。”
虽是笑着的,但眉头却愈加紧蹙,忽猛地张口吐出一口气,泪如线般落下。
“你别哭啊!”此话一出,熟悉的一幕霎的从脑中闪过,当初小狐狸哭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心情。
孙悟空从未想过月鸯会这般模样,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泪,月鸯推开他的手,侧过去蜷缩着身子。
“我……”孙悟空欲言又止,他连她为什么哭都不知道,如何劝?
“是不是很难看。”
“我看不到你的脸。”孙悟空轻声道。
“不许看!”她恼道。
“我没看……”孙悟空无奈,都说女孩子哭起来要少说话,看来说的这是真理啊!
月鸯又转过头来看向孙悟空,神情坚定,眼角还挂着泪痕
“不准说出去。”
“俺老孙又不是女人那么爱扯事。”
月鸯冷哼一声又侧过脸去,孙悟空心里直叹,刚刚还哭得梨花带雨现在又是这副冰冷嘴脸,女人心海底针啊,可说到底还是自己失言惹得的祸吧?随即幽幽问道
“你娘子……”
“我娘子是我的。”月鸯猛地瞪眼转过头来。
“我……我知道是你的。”孙悟空声音微颤,看着月鸯的表情像是要吃了自己一般,这头转来转去脖子不累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哭?”孙悟空小声又问。
“你想知道?”
孙悟空点点头。
“不告诉你。”月鸯白了他一眼迅速站起身来,化作一只白色九尾狐狸一溜烟跑开了,独留孙悟空一个人呆在那里。
孙悟空回过神时,她早已不知去了哪里,随即一阵纠结,甚至有些抓狂,莫非……她喜欢女人?!
想至此赶紧拍了拍脸,使劲摇头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这不得不让自己乱猜!她有娘子?!难道传说中狐妖男身女相是真的?!风月山的人和事都好乱!
风月山。
她来到山顶,朔风凌冽,蓝色的裙褶随风翻腾不断,逐渐变回之前那袭白衣,狐首簪凭空而现,被风吹乱的发丝自然向上挽起,她又变回了原来的男子装束。
她撩开遮了视线的鬓发,走了几步,坐在了崖沿,两手撑着地面平视着前方,泪光若隐若现。
那头,除了云,空无一物。
“月冥……”
三百年前。
那时的风月山,山上都是些普通梨花树,比起三百年后,倒多出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清白雅致,梨花树的树梢上坐着一个男子,桃花玉面,白衣似雪。
树下,一个身着紫纱裙的女子,青丝上绾,柳眉杏眼,薄唇微微上扬,神情中满是傲气,直勾勾地盯着树上的人。
她双手叉腰,指着树上的男人大声喝道“什么人敢在我的地盘享乐?”
“你的地盘?”男子面无喜怒,亦没有看她
“风月山是我打下来的,怎的是你的地盘?”
“你打下来的?”女子努努唇“我十四岁就发现了这座山,三年来从未见过你!”
男子轻笑一声,瞥眸看向她“小姑娘,我已经八百多岁了,我打下风月山的时候你还在排队喝孟婆汤不知第几世轮回呢!再者说,这三年来,我也从未见过你呀!”
“八百岁?”女子疑惑,随即眉梢一蹙“我看你顶多也就十八岁吧?你骗小孩呢?”
“好。”男子含笑点头道“姑娘说我十八,我就十八,我比你大,这风月山,还是我的。”
“比我大怎的就是你的?”
“我也是十四岁发现的这座山啊,我比你早一年,可不就是了么?”男子笑笑,轻轻一跃跳到地上。
“我不管!一山不容二虎,这山,就是我的!”女子瞪了瞪眼。
“你怎的说不听?非要我打女人咯?”男子挑眉。
“你打!”女子听此不乐意了,偏不信地往前凑了凑。
男子单手一扬,眼看就要打到女子脸上,她下意识地缩着脑袋双眸紧闭,男子即刻变了手势,抿唇一笑,轻轻抚着她的脸随即勾起了她的下巴,调笑言道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女子霎的睁眼,慌慌问道
“什么?”
“我是风月山的大王,从今以后,你就是这座山的压寨夫人。”
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个女孩确实美,绣眉如月,不带一丝瑕疵雪白的脸,就连裙角的褶皱都未曾有污尘沾染,刚刚坐在树上,看她就像一大朵紫鸢花徐徐展开,不敢说她美若天仙,只怕仙女也要妒忌她的颜容将此毁了去。
“我没答应!”女子美眸一撇,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送上门来的美人,我怎肯放过呢?”
说着将她一揽入怀,女子惊异间带着一丝娇羞,不敢直视他的眼,小小挣扎着,却抵不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力气。
“你……”
女子只觉脸颊发烫,男人魅惑般的眼神让她不敢相对,心砰砰直跳,莫不是自己有些动心了?
“我?不是说了么,我是风月山的王。”男子邪魅笑道,缓缓松开她,牵起她的手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女子心跳的厉害,久久不能平复,话中隐约带着一丝慌意。
男子笑而不语,扬袖一挥便来到一个白色天地,没有梨花树,也没有草,只有遍地的梨花瓣,仿佛整个世界除了蓝天都是梨花组成的,一习清风掠过,梨花的香味使得全身都沾染了那股清幽淡香。
忘我,陶醉。
女子诧异看着他,久久不语。
“我可是个会法术的仙人。”他淡笑道。
女子唇口微张,有些兴奋“这里是哪儿?好美!”
“这个地方是风月山最深处,没有名字,送给你如何?”
“真的?”女子欣喜问道,又垂眸想着
“这里都是白色的梨花,美得有些凄凉,这里就叫……‘白烟幽冥’?”
“依你。”男子轻笑。
“我叫紫鸳。”
“紫鸢?”男子笑叹“紫鸢花……好一个紫鸢,人如其名一般貌美。”
“噗。”女子捂嘴笑笑,有些无奈道“鸳鸯的‘鸳’,不是紫鸢花的‘鸢’。”
男子霎的有些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呢?”紫鸳面色微红。
“都唤我大王,我没有名字。”男子摇摇头。
“人都有名字,你爹娘没给你取名么?”紫鸳疑惑。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谁。”男子依旧摇头。
“啊。”紫鸳只是一叹,却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随即轻声言道
“原来你也不知道爹娘是谁。”
“怎么?”男子凝神看着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是我养父养大的。”紫鸳微微皱眉。
男子不语,紫鸳抿抿唇,随即抬头扯了个笑意,认真道“我们都没爹娘,但至少要有个名字。”
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听说过紫月石吗?那是月老送给他娘子的定情信物,象征着永恒,我既然姓紫,那你姓月可好?”
男子淡笑发问“那叫什么?”
紫鸳一副思考状,指尖轻轻点着下唇“鸳鸯……”
“那是一种鸟吧?”男子淡问。
“对,鸳鸯是一对儿的,若是失去另一半,那自己也不会活太久。”
“听起来有些凄凉。”男子看着她道。
“既然我叫紫鸳,那你就叫月鸯?如何?”
“月鸯?”男子笑道“这是女人的名字啊。”
“嗯……不管,既然你说了我是你的压寨夫人,做相公的就要跟我不离不弃!这两个名字,绝配!”紫鸳努努唇。
“好吧。”男子虽是有些无奈,但毕竟是自己‘娘子’取的名字,再怎么觉得别扭也只好从了。
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我从未想过她会哭,落泪的一瞬,那痛心哀伤的神情,我不知她忆起了谁,但她让我想起了你。——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