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很怕十散仙。
他怕十散仙会知道自己就是当年那个送茶水的小厮,他更怕十散仙会知道自己当年居然曾经是十散仙的崇拜者。
自从精卫上台之后,他早已把当年知道他身世秘密的人杀了个干净,他绝对不能让他的手下们知道,他们崇敬的主人当年也曾经苟延残喘、卑躬屈膝。
现在的精卫,对纪律和规则的要求严格到近乎完美,穿着打扮、饮食起居也非常有规律,也已经懂得奢华并不等同于身份的道理。他说话简洁明了,行动干净利落,一言一行中都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感。
很多时候,他都会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手下,那些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羡慕、崇拜、尊敬杂糅的,火热而小心的神情,就像当年他看着十散仙的眼神一样。
他已经成功地塑造起了自己的形象——一位高深莫测、有勇气、有智谋、严厉公正的大人物。
但是,此刻他就站在这片充满熟悉气息的长草中,清风吹的他身心愉快,草叶软软地刺着他的皮肤,让他很想把衣服脱掉,在这片舒适的草丛里痛痛快快地大笑着打滚,就像很多年前,他和他的同伴们曾经做过的那样。
只是,他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那么做,哪怕是在四下里无人的时候。
很多东西,一旦捡起来就再也丢不开了,比如权势,比如高高在上的满足感,比如受人尊重的得意感,还有那种时时刻刻的严格自我约束精神。
也有很多东西,一旦丢开就再也捡不起来,比如自由,以前他想笑就可以纵声大笑,现在他连发怒都必须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用砸东西的方式来克制自己的怒气。
精卫笔直地站着,面无表情,眼神坚硬,就像是一根牢牢钉在地面上的钢钉。
张洪孝却能感觉到,在精卫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着,就像是在野草丛里点起的一把火焰。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面前这个精瘦矮小的人,身体里竟藏着一种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一种欲望的力量。张洪孝隐隐就是有这种感觉,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但他能很清楚地从精卫的身上感受到这一点。
人间曾经有过很多位身材矮小的巨人,有的雄才大略,开创一番新天地,有的杀伐果断,打碎一片旧山河……
张洪孝读这些巨人的传记时,所感到的就是此刻他从精卫身上体会到的感觉。
不能够以貌取人,但有时候,从一个人的眼神和气质,的的确确就可以看见这个人的内心。
张洪孝静静地等待着,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他有种莫明其妙的感觉,似乎精卫所说的话给了他一种安定下来的力量。
精卫这个人也许还看不出究竟好坏来,但他说话行事的态度,让人觉得他绝对不是一个会随便说话而不负责任的人。
这是一种只有身居高位而且自负的人才特有的气质,他们也许会说笑,也许会不说话,但他们一旦说话就必定会认帐,负责到底。
自负未必是贬义,很多时候,自负就是自信,同时也代表一种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到底的态度。
就像十散仙和他的朋友们,就像昙花真人和东海真人,就像……无为。
张洪孝忽然就想起了无为。
那个冷酷冷傲的就好像冰封绝顶般的人,那种凛冽逼人的杀气,那种执拗的追求和信念,以及他最后以全部生命凝聚起来的,那灿烂无比的一击。
张洪孝觉得很奇怪,他自己虽然曾经和无为发生过惨烈无比的一战,但在心底深处,他却对无为一点都提不起怨恨之意。
不仅仅因为无为是亲切的昙花真人的多年好友,也因为无为本身并不是一个卑鄙而不择手段的人,尽管无为一心要击败张洪孝,但他所用的手段都是光明正大的。
无为要杀一个人的时候,绝对不会像阴险小人一样,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偷偷在背后捅刀子。无为只会大大方方地站在对手的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的对手,他要杀人了。
无论如何,这样的人哪怕是做为对手和敌人,也是好对手好敌人,是值得尊敬的。
“你就是太华山的主人精卫吧。”张洪孝忽然问道。
“不错。”精卫冷冷答道,他早已扯去了伪装,也不屑于在张洪孝面前继续隐瞒身份。
“我听十散仙说起过你。”张洪孝笑了笑。
“哦?”精卫眼神一闪,“他说起我什么?”
“唔……”张洪孝犹豫了一下,总不能当着精卫的面毫不客气地告诉他,十散仙说他心里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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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在我们刚踏入太华山的时候,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张洪孝略过了“心里有鬼”一节不提,也不算是在说谎了。
“他说的对。我的确就是在一开始就布置了人手监视你们。”精卫冷淡地道。
“为什么?”张洪孝问这个问题的语气没有什么不满,只是单纯的好奇。他觉得自己和十散仙等人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为什么会让精卫花费这么多人力来监视呢?
精卫忽然盯着张洪孝的双眼,他觉得张洪孝这个问题问的愚蠢之极,实在没有必要浪费口舌回答。
张洪孝的眼神里只有好奇,并没有什么恶意。
所以精卫破例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淡淡说了五个字,让张洪孝一下子哑口无言。
他说,“因为我喜欢。”
千金难买我喜欢。
这话说的真是一点都没错。
“我喜欢”实在是个非常充分而根本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张洪孝苦笑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精卫竟然会说出这么一个就像成心抬杠一样的理由来。
但细细一想,精卫的“我喜欢”这个理由又的确是很有道理的。
首先,做为太华山地位最高的主人,精卫做什么事情根本不需要对人解释什么,这是他的权力,太华山中所有人都必须要服从于他的这种权力。
其次,做为太华山的主人,他也的确有需要监视进入自己领地的外人的动向,尤其是像十散仙这种既有名又有实力的不知来意的外人。
张洪孝苦笑着解释道,“我和十散仙他们到这里是来打听一些消息的,我们并没有任何的恶意和不良企图。”
精卫冷笑了,都已经走到这里,还需要这些无关痛痒的解释吗?
张洪孝看出了精卫的意思,依旧用一种很诚恳的语气说了下去,“我也知道,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但我只是想尽量让你明白,我宁可多一位朋友,也绝不愿意莫明其妙就多出一位敌人。”
精卫又冷笑,只是这次他还没有说话,他就已经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了。
天道的人已经来了。
那个人带着很大一顶宽边斗笠,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孔,穿着一身灰衣,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张洪孝和精卫身前,连一丝轻微的风声都没有。
他的身形随着长草的拂动竟好像也在微微的摆动着,他整个人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站着,和天地万物合为一体。
张洪孝根本无法看清这个人的身形样貌,连他的高矮胖瘦都完全看不出来,他这个人,的的确确地存在,就在张洪孝的眼前,但他的气息给人的感觉却是虚无缥缈,无法让人看个明白。
这是何等精深的修为!
这就是能解答自己问题的人吗?张洪孝一怔。
“请问……”张洪孝开口要问,却见那人微微一挥手,阻止了张洪孝的话。
怎么?张洪孝一愣。
忽然他就听见一股声音直接传入了脑海,那是传音,有些话,是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
“张洪孝,我知道你的问题。”这声音低沉而直接。
“我们是天道。”那人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你可以就叫我天道。我个人叫什么,不重要。”
天道?好大气的名称。张洪孝又是一怔。
“我们并不是替天行道,我们就是天,我们就是道。”那人的语气里带着一分理所当然的傲然之气。
好大的口气!张洪孝暗自心惊。但听那人的口气,说的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语气里没有一点炫耀或夸张的意思,仿佛只是在简单的描述一个事实。
“嗯,请问……”张洪孝总算也是练过传音的,虽然他上次的传音很是失败,把就在身边的昙花真人震的耳朵发麻,这次他的力度和分寸把握的已经好了很多。
那人又是一挥手,打断了张洪孝的问话,他仿佛已经知道张洪孝要问的是什么。
“无为是我们派去人间的,我们的本意就是要及时阻止那个默鸣。”那人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真相。
什么?无为居然是被天道派去人间阻止默鸣的?张洪孝大吃一惊。
张洪孝一下子张口结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他脑子里头绪太多,反而想不清楚。
说出了这个秘密,那人居然也就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站着,仿佛是在等着张洪孝从震惊后的混乱中定下心来,他才会继续说下去。
无为既然是天道的人,明明是要阻止蓬莱降临人间,又为什么还要向自己出手?
还有那默鸣,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抱着那种必死的信念去到人间,蓬莱降临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还有自己,为什么天道会注意到自己这样一个根本无足轻重的人呢?
天道似乎无所不知,又无所不能,他们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连精卫和无为这样的人,居然都是天道的属下,看起来,连他们两个似乎还都不是天道的成员……
张洪孝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这一切的疑问,都潜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