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不和外人接触”未必就是从来不和外人接触。
“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也不能说明黑肚就从来没有和这位隐修者接触过。
包括后来黑肚所描述的改造黑风山,不得已避开黄风山的情节。
张洪孝终于发现,自始至终,黑肚始终就没有干脆地说过“没见过”或者是“没接触过”之类的话。一直以来,都是张洪孝自己在朝着一个误解的方向理解着。
这个貌似大象一样庞大粗豪的黑肚,说话的方式却比一只狐狸更狡猾。
张洪孝苦笑起来,现在的情况,似乎已经轮不到他再说什么了,他索性也在菊花丛中找了一块柔软干净的草地,安心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话,就任大哥级别的黑肚和高人级别的隐修者去说吧。
进不可得,退一步观望又何妨。
黑肚的话已经多了起来,面对那隐修者近乎蛮不讲理的态度,也由不得他不多说几句,“开不开门,见不见人,那是你的自由。只是,你想,我会随随便便带个不相关的人到这里来吗?你真的没有看出他是谁吗?”
张洪孝隐约地听出,黑肚话里这个“他”,很可能说的就是张洪孝自己了。
那屋里的隐士忽然又不作声了,他这次连冷哼的声音都没有再发出,彻彻底底的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张洪孝就平空飘了起来,说是飘起来可能不是太恰当,他现在的样子是头下脚上,倒悬在空中,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倒提了起来一样。
“哎……”张洪孝哎哟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感觉有一股强的不讲理的古怪力量覆盖了自己的全身,连惊呼都被堵了回去。
他全身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动,那是一种让他痒的无法忍受的感觉,他想大笑,却笑不出声,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幸好这要人命的折磨没有持续很久。
砰的一声,张洪孝手脚挣扎地落在了地上,那股无形的力量突然凭空消失了。
就像在菜市场里买一只活鸡,很多人就会伸手把鸡从笼子里掏出来,拎着鸡的脚爪掂一掂分量,然后再随手把鸡扔回笼子里。
张洪孝摔在地上,就像是一只被摔的发蔫的鸡,准确的说,他比鸡还惨,鸡有翅膀还可以扑腾几下,他就只能苦笑着趴在地上。
一个大活人,被人像拎鸡一样拎起来,完全没有反抗之力,连叫都叫不出来。除了苦笑,他还能怎么样呢。
如果这里是菜市场,接下来就该是买主和卖家就这只鸡的身体发育程度和健康状况,进行一系列针锋相对的讨论,再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了。
鸡当然是没有任何插嘴的余地的。
“怎么样?”黑肚热切地追问道,“我没有骗你吧?”
那口吻就像一个急着把鸡卖出去的菜贩子。
“唔?居然是真的……”屋里的隐士沉吟起来,显然感到意外。
听他们的对话,到底是黑肚一贯信用太差,还是这位隐士本性太多疑,就不得以而知了。
“你既然已经看出他是谁,就应该知道我绝不是骗你的。还有他的来历,也是真正从人间而来的。”黑肚继续说道。
“唔?真的吗?”隐士明显有了兴趣。
“嗯,你如果还是不相信我,你可以自己问他。”黑肚大度地道。
“张洪孝,你自己说吧。”黑肚向张洪孝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哦?”张洪孝犹疑着,黑肚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黑肚笑了笑,看出了张洪孝的疑虑,“别怕,我如果要害你,你早已消失了。”
“哦……”张洪孝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的确,以黑肚的修为,要害张洪孝也许只需要用一根小手指就可以做到,又何必这么大费周折。要是他想用张洪孝和这个神秘的隐士做什么交易,也用不着多说什么,直接做翻捆上送过来也就是了。
“张洪孝,我只给你这一次说话的机会,你说的如果有半句假话,即使是黑肚在你身边,也保不住你。”屋里的隐士冷冷地说道。语气里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了。
“是。”张洪孝终于下了决心,重重点了点头。
他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自己是怎么一觉睡醒,就发现已经身在蓬莱,又怎么遇见了黑肚,察觉到三个月的记忆空白,再后来又是如何苦思冥想也搞不懂到底自己发生了什么,又该如何才能回去,这才在黑肚的指点下前来求教的。
他说的详细而耐心,语言也很有条理,这本就是他准备要说的说辞,又是他亲身经历的事实,这一番话反复打过腹稿,此刻说来,端地是详实质朴,不由得人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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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张洪孝所说的话,茅庐里的隐士沉默了许久。
张洪孝忐忑不安地等着,不知这位神秘的隐修者听了自己的说辞,是信呢?还是不信呢?信了之后到底能不能给出一些指点和建议呢?
但黑肚花费这么多工夫带自己到这地方来见这个人,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张洪孝安慰着自己。
一定要耐心,一定不能过于急躁了。
他默念着,不敢催促那位神秘的隐士,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位很有性格很有脾气的高人误解自己在催促他,高人发起脾气来,那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你准备怎么样?”屋里忽然传来冷冷淡淡的一句话。
这没头没脑的话是问黑肚还是问张洪孝的?
张洪孝犹疑着,看了看黑肚。
黑肚笑了笑,示意张洪孝来回答。
“前辈您是问我吗?我当然是想要回到人间去的。”张洪孝诚实的答道。
“难,难,难。”屋里的神秘隐士叹道。一连说了三个难字,可见张洪孝这想要回到人间的愿望是极难了。
张洪孝并没有被这句“难,难,难”吓倒,反而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难,就说明这事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做起来有难度罢了。到底有多难,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这年头,吃饭难穿衣难读书难工作难买房难找对象难,连人间的种种琐事都找不出什么不难的,更何况是从蓬莱到人间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又如何不难?
屋里的神秘隐士仿佛察觉到张洪孝的欣喜,声音再次冷了下来,“不论你是否知难,难就是难,而且还有很大的风险,也许就是性命的风险。你这样也一定要回去吗?”
张洪孝听了,果真低头思考起来。
吃饭可能吃到毒大米;穿衣可能会沾上化学制剂得癌症;读书读的好好的可能会被人当街抓去毒打致死;工作也可能遇上无良奸商被逼的跳楼;找对象更惨,一个遇人不淑说不定就是一辈子的生不如死……做什么不会有生命危险呢?
话说回来——这样的人间,真的要回去吗?
张洪孝一动不动地想了很久,黑肚和那屋里的神秘隐士也就耐心地等了他很久。
张洪孝缓缓抬头,悠悠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满眼的翠竹**,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满菊花和木叶清香的新鲜干净的空气,他有了决定。
“我一定要回去。”张洪孝声音并不响亮,但语气是一种不容更改的坚决。
蓬莱虽好,也不是他生长的世间,他不是无根的浪子,虽然他也喜欢这里的恬静祥和、脱俗出尘,只是他觉得,那个人世间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就是有这种感觉,在人世间,一定有什么人和事是他一直隐隐牵挂着的。
“你确定?”屋里的声音再次追问道,话说的很平淡,却仿佛掺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确定。”张洪孝愉快地点头。他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而且他也仔细想过了这个选择可能造成的后果,他觉得他承受的起最坏的结果。
人的一生,很多时候都会面临选择,在很多情况下,选择本身是无所谓对错的,但在做出选择之前,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问清楚自己,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是否能承受住这个选择造成的最坏的后果。
如果做出了选择的人能够承受这最坏的结果,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那么,这选择的结果无论是好是坏,至少,这是一个不会特别令人悔恨的选择了。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得到了是我的幸运,得不到,就是我命里注定得不到。这无疑是一句用来安慰自己的很好的话,也是一种让自己从失落感挫折感中解脱出来的很好的借口。
但换个说法也许更好,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得到了,也许就是我的命里注定,得不到,说不定反而是我的幸运。这个说法,就如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样,有了一种使人愉悦的道的境界了。
张洪孝二十九的生命并不是完全的浑浑噩噩,他喜欢读书也喜欢思考,这些事情他早已想过很多很多遍,对得失的看法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心得。
“哈,哈,哈,哈——”屋里的神秘隐士忽然长笑起来,那原本听起来沙哑而沧桑的声音,也奇迹般地变成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充满了成熟的磁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很有威严的声音。
“黑肚,上千年了……这次我不得不佩服你,你终于没有看错人。”那个浑厚低沉的声音长叹起来,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笑意。
茅庐紧闭的门扉终于缓缓打开了,一个人悠然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