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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好人的一根烟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可能是十一点刚过的样子,张洪孝住处的小区里,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鞭炮声。顿时,车辆的报警器声、狗叫声接连不断的也响了起来。

又是半夜搬家的。

张洪孝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侧个身,耳朵里传来的嘈杂声音更响了。他叹了口气,摸索着伸手去够台灯的开关。

他坐起身来点了一根“五一”,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靠在床头,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看着淡淡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荡漾飞散,心头安静了许多。

爆竹鞭炮的声音停了,汽车报警器响了一阵也停了,只是对面一户人家的狗可能被吓的不轻,重一声轻一声的吠着,坚持了很久,狗大概是累了,也就睡了。

张洪孝睡不着了,他抽完一根烟又点着一支,手指里转着一个打火机,睁着眼睛看窗外面的天,黑漆漆的。

张洪孝是个好人,真的。

“洪孝啊,你,你是个好人。”他的经理不止一次在酒后重重的拍着他的肩膀说,语气很是诚挚放心,这么些年也没怎么加过工资的更没提过非分要求的人用着就是舒心。

“老张,你真是个好人。”他的同事不止一次在早退的时候,笑嘻嘻地告诉他,那言下之意,收拾打卡之类扫尾的活自然又是好人包干了。

“洪孝,你是好人。”他的女朋友,确切的说是前任女朋友,他的前任的前任女朋友,最后都这么红着眼跟他说。

张洪孝的确是个好人,认识他的人基本都这么说。

张洪孝二十九了,别人给他的评语里最多的就是两个字——“好人”。

张洪孝做好人是有历史的。

他两岁半的时候,就知道药是苦的。

有一次幼儿园里的同学小明生病,家长把药片药水交给阿姨,中午喂药的时候,小明大哭大闹就是不吃药。阿姨又有别的小朋友要管,就先把药放在了一边。张洪孝于是见义勇为,把小明的药全吃了。

“药苦,小明不吃,我帮他吃。”张洪孝抬起一张苦的皱巴巴的脸,眼睛里噙着苦出来的泪花。

于是这故事一直讲到他上小学。

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有一次让同学们讲自己长大想干什么。有人想做科学家,有人想做艺术家,有人想当军人,张洪孝同学最后一个站起来,站着又想了很久,犹豫着小声说,“老师,我想做好人,行不?”

于是他不迟到不晚交作业认真值日认真做眼保健操,上学放学排队回家。期末的时候,老师给了他“好孩子”的评语,他很是满足了一阵。

小学六年,张洪孝没得过“三好学生”,没得过“品学兼优”,没得过“优秀少先队员”,更没当过班干部,不算优秀也不犯错,只是每年期中期末评语里,总少不了“好孩子”三个字。

这个评语一直给到他上了高三。

高三那年夏天,张洪孝十七岁,熬过了最酷热的那三天高考,张洪孝生病了。他生了水痘。水痘一般都是儿童病,也没什么大碍,但张洪孝出水痘出的太晚,高烧不退,满脸满身涂着药膏,昏昏沉沉了足有大半个月。等水痘开始下去的时候,张洪孝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别的同学开始庆祝开始玩的时候,他只能在家里呆着,不能晒太阳多喝水注意休息,一直到新生报道才能出门。

到了大学,老师不再洋洋洒洒的写评语,于是,张洪孝同学“好人”的称号,就只能在民间口口相传了。

选修课帮同学代点个到,晨练帮同学代敲个章,有空帮同寝室的代打个水打个饭,同学看上的女孩他代传个纸条。反正可帮可不帮的他帮了不少,同学老师中间,他的人缘混着混着也就一片大好。大学里他学会了抽烟喝酒,基本不花钱,没办法,谁叫他人缘好,烟酒也没什么瘾头,有人递就抽一根,有人请就吃一顿。

抽抽烟,喝喝酒,上上课,看看书,没打过架,也没挨过打,没谈过恋爱,也没失过恋,算不上好,也不差,就这么平平安安过了四年。

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喝高了无数人,大家红着脸瞪着眼,有哭的有笑的有告白的有喊着要发财的。张洪孝也喝了不少,眼睛迷糊了不少,说话的声音很是响了不少。

“老张啊,你是个好人,以后到了社会上不要忘了兄弟。”这是当天同学们对张洪孝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张洪孝一直到醉倒前也没想明白,“是个好人”跟“忘了兄弟”有什么关系呢?是发财了不要忘了兄弟呢,还是落魄了不要忘了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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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在讲“一步到位”这个词的时候,张洪孝基本是一步到位了。

毕业分进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业绩不好不坏,福利待遇不多不少,工资不高不低。

第一年张洪孝过的很是开心,工作就像上学一样嘛。不迟到不早退,让干嘛就干嘛该干嘛就干嘛,有空帮着打扫打扫卫生,打打开水,跑跑腿,不一定要最好也不要犯错。

于是张洪孝“好人”的名声在办公室在公司里开始口口相传。

第二年依旧如此,中间有好心人介绍过一次女朋友,就是前任的前任了。张洪孝勤勤恳恳谈了半年,周末看电影,周六逛公园,没好电影就逛逛街,天下雨就吃吃饭聊聊天。周周如此,月月如此。

看了十四场电影,逛了十八次公园,吃了二十一顿饭之后,他前任的前任女朋友跟他还连手都没拉过。于是他前任的前任女友忍不住对他说了抱歉,“洪孝,你是个好人。真的,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不太合适……”

张洪孝依旧不迟到不早退,让干嘛就干嘛该干嘛就干嘛,有空帮着打扫打扫卫生,打打开水,跑跑腿,只是别人问他女朋友的时候,他苦笑笑。

领导了解了始末后,耐心开导张洪孝,“小张,失恋没什么,再说你还年轻,人又好,总有合适的。不急不急。”

其实张洪孝条件在单身汉里面还算是不错,长的不算英俊也挺端正,不高大也绝不是二等残废;收入虽说不高,但没经济压力,没家庭负担,还有一套家里留下来的六十平方的两室一厅;学历虽说不是名校重点,好歹也是普本毕业;除了偶尔抽抽烟,有人请就喝点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

总体说来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张洪孝自己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了。

于是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张洪孝依旧不迟到不早退,让干嘛就干嘛该干嘛就干嘛,有空帮着打扫打扫卫生,打打开水,跑跑腿什么的。

公司里五年是个坎,该冒尖的该提拔的基本五年一次,提升的提升、轮岗的轮岗,调整到位了。

不过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业绩不好不坏,人员不多不少,五年里没进什么新人,也就没有发生什么太多的变化,副科长的调了科长,副经理的调了经理,几个部门领导小小调整一下岗位,做的好的有奖,做的差的调离。

张洪孝在这一年里又加了一次工资,不过是通货膨胀,水涨船高了一把。

其实领导也不是没想过提拔提拔张洪孝,只是……领导有领导的考虑罢。

张洪孝自己也想过,虽说没犯过错但也没立过功,自己不是业务一线人员,也谈不上什么业绩,人缘虽说不错,但也说不上什么群众基础。

那就,这样吧。

似乎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第六年、第七年。

张洪孝二十八啦,他自己不着急,家里也没压力,但年龄在旁人看来也差不多了,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又有好心人又帮着张罗了一个女朋友,就是他的前任女友了。

退回故事开始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这次谈婚论嫁行动的结局,与他前任的前任女友的约会过程以及结局基本上是一样的。他的前任女友又对他说了抱歉,“洪孝,你是个好人,但……”

故事在这里发生了一点变化。张洪孝的前任女友在“但”这个字后面接着说了,“但你这个人吧,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认识你一年多了,你一点变化也没有,包括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也是,每次出门,我不主动拉着你,你就不会来牵我的手。认识这么久,你一次都没主动吻过我……”

说到这里,张洪孝的前任女友叹了口气,张洪孝也轻轻叹了口气。

好说好散了。但张洪孝心里有点点乱了,他觉得有必要反思一下。

这可能是张洪孝二十九年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人用如此诚挚的态度如此真实的感受告诉他,说他这个人活的不真实、活的没变化,而他自己居然一直不觉得。

于是这天晚上,张洪孝彻彻底底的失眠了。

夜色依旧漆黑,窗外一片寂静。很远处偶尔传来黄沙车的轮胎摩擦着马路发出的声音,但也很轻很轻。

张洪孝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烟丝和烟纸燃烧着发出“磁磁”的声音。他体会着烟在口腔里打了几个转,进入肺里的过程。香烟在手指间燃烧的声音,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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