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姓依旧在忙碌于自己的生活,除了茶余饭后会闲谈一下当年政治地风云巨变,似乎一切对他们地日子毫无影响。
十岁的新皇登基不到十日,就突发急症而亡。新皇叔父西王爷悲痛欲绝,而此时身在济宁的东远候却举兵反叛,被西王爷调兵剿灭。一场战后,血流成河,前太子赵岑也殁于战场,被追封为永定亲王。而西王爷在大军得胜不就,就死去了。据说西王爷死去时一个白衣仙子降临王府,将王爷的魂魄带回天宫……
那天守在客栈的阿忆等到吴笙回来时,她像一具行走的尸体,没有任何表情。阿忆叫了她许久,吴笙才有反应,只说了一句话:“阿忆,我好冷。”
已经时三月天,草长莺飞的时刻,吴笙还穿了棉衣,怎么会冻到这个地步?
阿忆扶她进屋,将所有地被褥、衣服裹到她身上,又关窗点燃火盆放在屋里,她还是一个劲地浑身发抖,像活在冰天雪地之间一样。
是啊,心冷了,是怎么都热不起来的。
阿忆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借完了店家的火盆,吴笙还是冷,阿忆只好紧紧抱着她,一声声叫吴笙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吴笙渐渐没有再发抖,掀开被褥从袖里摸出一张字条,让阿忆带着它回杭州交给嫁到秦府的岑云。
阿忆展开,上面写着八个字: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阿忆问吴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自己回去,吴笙只是笑,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出泪来,就任由无尽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她依旧大笑,一边笑一边仿佛自言自语。
“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我怎么会信他的话,我怎么会信他的话!是我害了你们……”
“岑风,麟儿”她喃喃道:“我会为你们报仇,一定会。”
阿忆怔住,吴笙这个眼神,就像当日与铁风决战,她已经重伤在身,却对铁风道:“我答应了别人会杀了你,就一定会杀了你,没有悬念。”
她说会报仇,就一定会报仇,没有悬念。
吴笙站起身,双目冷得让人心寒。
阿忆想问什么,却再也不敢开口,吞吞吐吐地叫了声:“吴姐姐。”
吴笙道:“阿忆,你知道么,那晚我让麟儿走,是我害死了他。”
阿忆想起今日街上的传闻,新皇已死,叹口气道:“吴姐姐,当日就算你不放,那些人也会把他抓走的。”
吴笙道:“你知道么,他们对一个孩子下毒,下的蚀骨散,所以我进宫时麟儿要涂上厚厚的胭脂来掩盖他中毒的脸色和身上腐烂的味道。”
阿忆一怔,中了蚀骨散的人一时不死,但日日从骨髓腐烂,剧痛无比,那个十岁的孩子,竟然会这样死去。
吴笙眼中再次滑出泪来,冷冷道:“麟儿到死也没有告诉我是谁下毒,但我知道,就是他。”
阿忆看了看手中的字条,道:“吴姐姐,这个是——”
吴笙道:“这是我的婚书,你带回去,给我夫君的妹妹,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阿忆惊道:“岑公子?”
吴笙点头。
阿忆道:“我以为吴姐姐你喜欢……”
吴笙道:“没有,我吴笙从来都只喜欢岑风一个。”
阿忆不再言语,吴笙打开门,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吴笙看着门口站着的人,没有丝毫惊异。
来人很面生,阿忆并不记得在哪里有见过他,只见他看着吴笙,道:“我以为,你会一蹶不振。”
吴笙道:“那是你不够了解我。”
来人点头,走进门来。
吴笙道:“如果你的周雷知道你来找我,而且还是太子的人,只怕要和你分手了。”
阿忆猛然醒悟,这就是白小生!
白小生一笑,道:“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刚经历生离死别,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吴笙道:“你来找我,不过是想让我跟你联手复仇,可惜我跟太子素未谋面,不会为了他出手的。”
白小生摇头,道:“不,你们见过,在常府,殿下后来还跟我说过,你果然才貌双全,难怪不管是赵麟那样的小孩,还是岑风那样的公子都钟情于你。”
听到赵麟和岑风的名字,吴笙明显有所动,继而道:“你是说,太子就是那天在常府聚会上跟我搭话说想进‘雷刺’的人?”
那个看起来有些幼稚地雄心勃勃地少年,竟然是乔装试探她的太子。
白小生点头,道:“你是不知道,当时殿下说你地时候,我都快嫉妒了——不过,他还是最在乎我的。”
吴笙不关心太子在乎谁,也没有接话。
白小生继续道:“其实我知道不用我找你,你也会出手的。他们杀了你心爱的岑公子,你当然不会放过……”
阿忆一惊,岑风,岑风已经死了?
吴笙眼角微颤,道:“我会亲手杀了他,你只要不碍事。”
白小生表示坚定不移地点头,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吴笙,道:“送给你。”
吴笙接过,转身走了出去。
阿忆欲上前,被白小生拦住,他原本笑着脸变得沉寂,缓缓道:“让她去吧,只有她能杀了那个暗影。”
阿忆道:“到底怎么回事,岑公子他——”
白小生深深呼出一口气,道:“岑风为他挡了周梅的箭。”
阿忆怔住,看着手里的字条,心想,吴笙是不再打算回来了。
大军获胜,西王爷府一片欢愉。
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站在赵品身后,淡淡的眉宇间看不出表情。庆功宴吃喝了好久,散席时赵品似乎有些醉了,黑衣人影上前扶住他回房。
“王爷,事都办妥了。”
赵品道:“好,好,本王明日就——额——额——”连续几个酒嗝,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王爷,那属下先告退了。”
“额——去吧——额。”
黑衣人影还未转身,窗户忽然破开,一道银光闪气,屋里的人都倒了下去……
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已身在林间,随即一个女音响起:“醒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嘛。”
他抬头,看到女子发髻却穿了一身白色男装的吴笙,仿佛就跟岑风穿的一样。她正看向手里的珠子,饶有兴趣地玩味着。
“吴笙?”
吴笙轻笑一声,看着他站起身来。
潇漠忽而发现看向赵品的人头悬挂在树上,转而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向吴笙道:“你杀了他!”
吴笙道:“怎么,是不是想为你的主子报仇?”
潇漠望着现在的吴笙,有些惊异道:“吴笙,你怎么了?”
吴笙道:“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不过都是坏消息,不知道你想听哪一个。”
潇漠沉默片刻,道:“吴笙,我们之间有误会。”
吴笙笑道:“对,最大的误会已经解开了。”
潇漠道:“什么。”
吴笙道:“我对岑风的一见钟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潇漠,你总是在利用我、欺骗我,而岑风自始至终都在保护我。你杀了赵麟,周梅杀了岑风,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潇漠愕然,继而道:“这就是你说的两个坏消息么。吴笙,我没有杀赵麟。”
吴笙轻笑,道:“这当然不是,这对你来说算什么坏消息对吧?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是我已经杀了周梅。”
潇漠沉默,吴笙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躲不开周梅的箭么,因为周梅告诉我,你们早就是夫妻,她怀了你的孩子——潇漠,你竟然欺骗我这个地步。一下射出三箭,她是有多恨我。”
潇漠摇摇头:“吴笙,不是的。”
吴笙冷笑,她再也不会信他的话,任何一句都不会信。她将头凑近他,看着他的双眼,眼中含着讽刺,缓缓道:“就算周梅已经怀了孩子,我还是杀了她,将她的尸身扔进乱葬岗,让野狗啃食,包括你们的孩子。”
她眼里的狠毒毫不留情地射进他心里,让他莫名绝望。
潇漠紧蹙双眉,沉吟道:“吴笙,梅的孩子不是我的。因为她被人**,我怕她寻死,才欺骗她。”
吴笙一笑。
潇漠道:“赵麟不是我杀的,是太子的人——就是给你落魄珠的白小生。”
吴笙依旧一笑。
潇漠一怔,仿佛意识到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她不会信的,不会再信的。
潇漠欲伸手上前,叫了声“吴笙”,却被挡了下来,他的手僵在半空,自讨没趣。
吴笙转身背对着他,道:“第二个坏消息,就是今天你会死,我会杀了你。”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吐得清清楚楚。潇漠心里一凉,这种感觉,终于从吴笙身上落到了他身上。
潇漠道:“你杀不了我的。”
吴笙道:“我从来不说做不到的事。”
她转身,袖里的银剑早已拿在手中,脸上依然一丝笑容,道:“从岑风死的时候起,我就再也不想做女侠,只要能为他报仇,就算卑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还不是一样。”
潇漠猛然一惊,捂住胸口半跪在地:“吴笙,你对我下毒?”
吴笙道:“对,你现在已经使不出内功,不是我的对手。”
潇漠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那张最爱笑的美丽容颜现在冷漠如寒潭。她那么爱他,竟然也会不择手段地要害死他。
潇漠转眼看了看赵品滴血的人头,仿佛放下了什么,闭上面具下地双眼,道:“不用费事了,你杀了我吧。”
一股剑气忽然临近,停留在他眼前。吴笙终究还是犹豫了,她白玉般的手握着银剑,轻轻颤抖。剑尖轻轻滑动在潇漠的面具上,发出微微的“滋滋”声。
潇漠的嘴角微微上抬,她下不了手,他赌对了。
终于,吴笙将剑放下,颓然退开几步。
潇漠睁开眼,看到她自责地抱头,满脸的痛苦。
潇漠淡淡一笑,道:“吴笙,你听我解释。”
吴笙摇着头,双目含泪,吼道:“你不要再说话,我要杀了你——”
她再次试图上前,却忽然停住,潇漠正在惊异,就见到吴笙胸口溢出一片鲜红,举剑的手缓缓垂下,她的身子向前倒了下来。
“吴笙——”潇漠大叫一声,上前抱住她,这才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人。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剑,缓缓地滴落着吴笙的血。
潇漠紧紧地拥住吴笙,冲来人道:“杰,你为什么要杀她!”
杰面具下的眼眸充满了恨意,望着潇漠怀里的女子,道:“她杀了梅,杀了我和梅的孩子。”
潇漠一怔:“那次玷污梅的人,是你?”
杰轻笑一声,道:“如果梅为了你,可以背叛老爷,我也不会这么做。”
他转眼看看树上赵品的人头,嘲笑地向潇漠道:“老爷死了,你的父母永远都找不回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那武功全失地父母在被王爷囚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不过他没让你知道。”
潇漠心头一震,吼道:“我杀了你!”
杰看着他,轻轻一笑:“你中了毒,以为还能杀我么?”
潇漠泄了最后一口气,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子,她的银剑坠落在地,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衣衫,流到灰色的泥土里,身体在慢慢地冷去。
杰哈哈大笑,越笑越狂,忽然举剑割向自己的脖颈。一声沉闷地砸响,结束了一个暗影傀儡的人生。
他们地生命毫无意义,从选拔、训练,到完成任务,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连心爱地人也死了,或许不是为了杀吴笙,他早已活不下去。
潇漠愣住。
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没有告诉吴笙,他的父母当初受官府追杀并没有死,但是被西王爷囚禁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他必须为西王爷达到目的,薛莲和萧九郎才能放回。
他跟她说过,等做完了这件事,就陪她去任何地方,不管做什么。浪迹天涯也好,隐姓埋名也好,赏金猎人也好,只要她想,他就会陪她。
可是现在,她地脉搏已经停息,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沉寂,静静躺在他的怀里,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潇漠轻轻吻了一下女子冰凉的额头,道:“吴笙,我没有骗你,赵麟不是我杀的,梅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只想等到找到爹娘的位置,就杀了赵品。”
除了薛莲和萧九郎没死,他什么都没有骗她。
岑风在保护她,他也在。如果吴笙一直只是浪荡浪荡江湖,不参与这场争斗,他们或许已经是一对神仙眷侣。
西王府大变后第三日,苏杭一带起兵反叛,攻入京城势如破竹,很快统治整个国家,万里江山改朝换代,从此不再姓赵。
新帝自称前朝王族后代,如今坐回王位,百姓才知道,杭州府尹张家,原来姓李。而府尹张硕,竟然就是前朝太子李岚锡。
没过多久,新廷颁发圣旨,解散所有赏金猎人组织,从此赏金猎人不再存在。原江南总兵唐潜因北征有功,被封为镇远大将军,其子唐宣居留原地,接替总兵一职。
所有的一切昭然于世,然而很多人已经再也看不到……
四年后。
清明时节下着微雨,草木萌发,然而黄土依旧没有变成绿色。
黄衣在身的男子站在山下一座夫妻墓前,他手里拿着一串六颗夜明珠项坠而成的手串,怔怔地看着眼前没有碑铭的高冢。
“岑风,好久不见。”他笑了笑,道:“我有些话想跟吴笙说,你不会介意吧。”
墓碑没有回答,黄衣男子看向一边,拿起手串,道:“吴笙,你还好么,岑风有没有欺负你?对了,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会欺负你,从第一次在杭州见面,我就欺负你,利用你来赢比赛……”
“吴笙,你最怕欠别人,到头来那你知不知道你欠了多少人?只是除了我,你不欠我,只有我欠你。”
“吴笙,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唐家三小姐,只是我需要你作为吴笙在身边。”
“吴笙,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也会好好照顾岑风的家人,欠你们的,只有来世再还了。”
他的眼中缓缓溢出泪水,哽咽不语。身后的太监见状,上前道:“皇上,雨大了,大家都等您回宫呢。”
男子终于点点头,向着空空的墓碑再次一笑,俯身将手串埋入墓前的黄土里,道:
“吴笙,记得那个让我离家出走的安姑娘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姓安,叫安静。”
安静,无声,吴笙。
可惜她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
男子转身,缓缓离去,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却没人敢上前并行。当初三人一路嘻嘻闹闹的日子,永远再也找不回来。
待一群人远去,一个人影缓缓走向黄衣男子刚刚站立的地方,看着手串埋下的痕迹,看来许多人忘不了她,而陪着她的,却只有岑风一个,向墓碑一笑,道:“吴笙,我从冀北回来,来看看你。”
他依旧穿着黑衣,但没有带面具。如画的眉目掩映在雨中,滴着水,俊美无比。
有个女子曾经说,如果不戴面具,她就一辈子不离开他。
有个女子曾经发誓,这辈子一不争名夺利,二不为了男女之情哭哭啼啼,绝不。最终才发现,两者都已经破戒,所以,她终于没能逃脱上天的惩罚,就这样死去。
雨越下越大,四月的风将雨幕吹得倾斜,四周的杨柳轻轻摇晃,然而除了这一座墓的静寂,他什么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