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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尾声

日本人投降了,东北光复了。

又过了不久,著名的辽沈战役在东北沉睡的大地打响。

又是不久,新中国第一代伟人毛**站在北京古老的天安门城楼上高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荏苒的时光碾碎了所有旧梦。

在沈阳郊外那个羊耳峪小村的南山坡上,由**出面,建了一座烈士陵园,陵园里有碑,上书:抗日烈士永垂不朽!

那次悲壮抗日之战的唯一幸存者高吉龙成为了一个守墓人。

在烈士陵园的山脚下,建了一间小房,幸存者高吉龙和王玥就住在那里,在和平的岁月里,守望着这块墓地。

每天的清晨,羊耳峪小村的人们都能看到沉默的高吉龙在清扫着这片墓地。

"沙沙——沙沙——"高吉龙在清扫着。

他的动作很轻,唯恐惊醒了弟兄们的梦。落叶在他的清扫下,纷纷扬扬地飘走了。

积雪被他清扫了,那片肃静的墓地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坟墓一个个显露出来,墓碑静静地竖立在那里,像一位正在思索的哲人。

墓地在高吉龙的清扫下终于整洁了,于是他手拄着扫把立在这些墓前,他弯下去的腰又一点点地挺了起来,他的头发已开始花白了,脸上过早地堆满了许多皱纹。

他望着它们,仿佛在望着一列队伍,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扛着老式步枪,在风雪之夜,头也不回地向日本人的营地走去,风吹着,雪下着,他们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走向了战争,同时也走向了死亡。"小日本,操你们八辈子祖宗,老子和你们拼了,杀吧,打吧,二十年以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高吉龙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他默然地站在那里,缅怀着昔日的壮怀激烈。

"都走了,走了……"高吉龙喃喃地说着,颤颤地向山下的小屋走去。

王玥也老了,她的两鬓虽没有花白,但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光彩。她无怨无悔地伴随着高吉龙守望着这片墓地。她理解他,同时也在理解着自己。

两个人住在这间小屋里,似乎很少有话要说,他们大部分时间里,总是沉默着。两个人在这种静谧里,低着头,坐在那里,似乎有着想不完的心事。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高吉龙这么说。

王玥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说:"你梦见了啥?"

"我梦见了李双林和牛大奎,梦见他们还活着,仍然活在丛林里,他们迷路了,再也走不出来了。"

王玥的心颤了颤,低下头,想了想说:"这些日子,我也老是做梦,大部分时间里,都梦见他。"

"谁?"高吉龙抬起头,凝望着她。

王玥的脸红了一下,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说:"我还是说了吧,不说憋在心里怪难受的。"

"那你就说么。"高吉龙从腰上抽出一只烟袋,装上烟,"叭嗒叭嗒",不慌不忙地吸着。

"我梦见那个英国人了。"

"吉姆?"

"在梦里,他老是在跟我说话,说他在英国东部那个小镇上的家,说他的妻子,说孩子,说来说去的,一遍又一遍,跟他活着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高吉龙咳了口痰,吐在地上,又用脚辗了。他又想起走出丛林时,他们已隐约能听见怒江的涛声了,突然就响了一枪,吉姆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这个英国佬,"高吉龙这么说。

"可不是,这个英国人,不知他咋想的,要是当初他能随咱们过了怒江,也许他现在早就回英国那个小镇的家了。"

"瞎,不知他当时咋想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当年英国人和咱们配合,仗也不会打到那个份上,咋会死那么多人。"

"还记得那个童班副么?"王玥抬起头,望着高吉龙的眼睛。

"咋不记得,那人老实得像个女人,很少说话。"

"还有那几个女兵,一路上都是童班副在照顾着她们,可惜一个也没有走出来。"

高吉龙的手有些抖,他颤颤地又装了一袋烟,"叭嗒叭嗒"用劲地吸着。他似乎想忘记过去,可又对过去有着无穷无尽叙说的欲望。他和王玥静下来的时候,很少说现在,他们一遍遍地说着过去。

那一天,村里死了个人,死的就是于三叔。村人都去参加于三叔的葬礼了,高吉龙和王玥也去了,葬礼很隆重也很热闹。

在起棺抬走于三叔的那一刻,于三叔的儿子举起了一根木棍,木棍一直指向西方,于三叔的儿子大声地冲躺在棺材里的于三叔说:"爹呀,你往西走,西方是通天大路——"

喊完,挥手掷了手里的树棍,一家人纷拥着哭,好心的村人也随着哭。于三叔就这么去了,永远地去了。

葬礼结束之后,高吉龙和王玥又回到了他们居住在南山坡墓地下的小屋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天黑了的时候,高吉龙又走向了墓地,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晚上的时候,不在墓地里坐一会儿,他就睡不着,睡着了也不踏实。王玥随在后面,她陪着高吉龙,高吉龙坐下时她把一件衣服披在了高吉龙的身上,夜晚,墓地里有些凉。

他们坐在那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高吉龙烟锅里的火明灭着,一闪一闪,又一闪……

"没有人为他们指路哩——"高吉龙喃喃着这么说。

王玥的身子抖了一下,高吉龙觉察到了,他用手揽住了王玥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削瘦,这么多年了,她的身体一直这样。

"他们找不到家哩——"他又说。

说完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许久,两个人抬起头,他们望见了当空的满天繁星,星儿们也望着他们,北斗星在西天里显得最明亮。

"他们连星星也看不到——"说到这,高吉龙的声音哽噎了。

"回家哩,向北走——回家哩——"高吉龙突然喊,在寂静的夜晚,高吉龙的声音显得苍凉虚幻。

"向北走哇——回家哩——"喊声在寂静的夜晚,飘散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了,王玥站了起来,她轻轻地说:

"咱们回家吧。"

高吉龙站了起来,眼睛仍望着西天中闪亮的北斗星。

他似自言自语:"回家?回家!"

两个人相扶相携着向山下的小屋走去,炕是热的,萤火虫不时地在窗外飞着,一闪一闪,又一闪。

他突然抱住了她的身体,就那么久久地抱着,他伏在她的耳边清晰地说:"我想让你生个儿子。"

她点点头答:"嗯。"

答完了,泪水却溢出了她的眼角。

他这话不知冲她说过多少遍了,她每次都这么回答。

可是她从来没有怀上孩子,一次也没有。自从走出丛林,便注定了这种结果,在丛林的那些日子里,她一次也没有来过月经,是丛林让王玥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

他们努力过,一次又一次。

冥冥中,他想有个儿子,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有个儿子。儿子,儿子,有一段时间他为了能让王玥生个儿子,他几乎着了魔。

他们齐心协力地努力过,他们在一次次期待中,又都是失望。

那天晚上,他们又共同努力了一次,后来他们就睡去了,结果他们做了一个共同的梦,却不是关于儿子的。他们又共同梦见了丛林,那个暗无天日的丛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他们迷路了,他一声声地喊:"回家哩,向北走哇——"

结果他就醒了,发现脸上很湿,伸手一摸是泪水。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中,窗外月明星稀,他隐隐地又望见了那片墓地。墓地静静地泊在月光里,泊在他的心上。

硝烟远去了,战争远去了。

残破的寺庙依旧残破,却有了香火,在没有了战争的日子里,善男信女们又回到了寺庙,他们在企求着平安,企求着世界永远是太平盛世。

前园真圣成了这座残庙里唯一的和尚,他既是和尚也是住持,他静静地坐在佛台之上,手里捻动着佛珠,耳畔回响着善男信女们的拜佛声。

前园真圣脑子里一片虚空,虚空得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在袅袅的香火中,他的思维越飘越远,越飘越高,遥遥的,远远的。终于寻到了,那是一方极乐世界,蓝天白云下,香火衬托着他的思维,他的思维是零散的,像一片片云,又像一缕缕香火,飘缥缈缈,虚虚无无,他禅定在一种境界中。

前园真圣久久坐在佛台上,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在这种境界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老住持。老住持坐在一片云雾里,诵着永远也诵不完的经文,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片虚无中。世界就成了另一种永恒。

每年在缅北又一个旱季到来的时候,善男信女们发现,残破的寺庙空了,寺庙里唯一的住持不知去向。

在旱季的丛林里,前园真圣一次次出入丛林,每次他从丛林里走出来,他都要背着一具具尸骨,尸骨堆放在丛林外。前园真圣又一次走进丛林,他在寻找,当他在丛林中找到一具堙没在落叶丛中的尸骨时,他都如发现金子般地惊喜,小心地走过去,一块块拾起落叶中的尸骨,小心地放到身后的口袋里,直到装满了口袋,他再也背不动了,才走出丛林……

尸骨堆放在林外,然后他又拾来一堆树枝,最后点燃树枝,把一块块尸骨投入到火堆上。火熊熊地燃着。尸骨也燃着。

这时的前园真圣人神人定地坐下了,他闭上了眼睛,手里捻动着佛珠,那种不真实的虚幻再一次走进他,火堆"哔剥"有声地燃着,他的思绪在火光中飘升着,缭绕着,与青天白云融在了一起。

在整个旱季里,前园真圣都在做着这件事情。

又一个雨季来临的时候,善男信女们又发现了残破的寺庙里那个住持,所不同的是,住持黑了,瘦了,于是,寺庙里香火又燃了起来,每天清晨或傍晚,寺庙里又响起了诵经之声。

善男信女们觉得这住持有些怪,怪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还有一点就是住持从来不和他们说话,坐在佛台上,眼睛也是一直闭着的,如果没有发出诵经之声的嘴,他们还以为住持圆寂了。

夜晚的寺庙是清静的,满月照着,蒿草萋萋,不知名的虫躲在墙缝里,低一声高一声地鸣叫着。

住持依旧坐在月光中,微风吹拂着他。他坐着,闭目无声。

遥远的丛林又一点点地向他走来,一队趔趄而行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在一个无声的梦里。丛林里阴暗潮湿,浑浑浊浊的日月,使世界远离了丛林,远离了人间。

一个士兵倒下了,他仍在挣扎着向前爬行,他向前伸着手,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士兵在无力地喊:"等等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士兵向前举起的手,终于无力地放下了,他仰起的头,也一点点地低了下去,最后终于伏在那里不动了。一群食人蚁,蜂拥着爬了过来,爬到了士兵的身上,它们风卷残云地啃噬着,终于,只剩下了一堆白骨,食人蚁又一哄而散了,它们嗅着人的气味,又去寻下一个目标。

一队士兵向前走着,昏天黑日,前方不知是何处,何处是归途?他们精疲力竭地走着。一个士兵的双腿溃烂了,先是流脓流血,最后就露出森森的白骨,脓血星星点点地滴在草茎上,沾在树叶上。一群蚂蟥嗅到了血腥气,它们齐心协力地追赶过来,钻到了士兵的伤口上,它们拼命地吮吸着,士兵嗷叫着,在草地上滚动,士兵喊:"杀死我吧,杀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士兵的身旁立了一群无助的士兵,他们听着士兵的嚎叫,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士兵喊:"一郎求求你了,杀了我吧。"

士兵还喊:"少佐,求你了,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士兵们别过脸去,不知是谁把枪刺扔给了叫喊的士兵,伤兵似见到了救星,他举起刺刀,向自己的腹中刺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后来那个士兵不动了,痛苦远离他而去了,他的脸上绽放了一缕安宁、平静。

士兵们齐齐地跪下了,呜咽声似刮过的一场风暴。

前园真圣在这月圆的晚上,脑海里一次次闪现出这些景象,他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幻觉消失了。残破、清冷的寺庙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仰起头,望着头顶那轮满月,于是,一切又都宁静下来,思绪又飘缥缈缈地开始飞升,愈升愈高,越升越远,最后就与天相接,与地相连了。

在每一个旱季来到缅北的时候,前园真圣都要出去,他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月了。他要在丛林里寻找整整一个季度,他数不清背出了多少尸骨,他更分辨不清哪些是中国士兵的尸骨,哪些是日本士兵的尸骨,在他的眼里,尸骨就是尸骨,他焚烧着它们,化成一缕轻烟,化成一缕灰尘,飘升着,仿佛一缕幽魂在寻找着、辨别着回家的路。

这一切,在前园真圣的眼里都是永恒的灵魂,在寻找着自己的家园。他们走了,离开了丛林,离开了缅北。

前园真圣虔诚地为他们超度着,每超度一次,前园真圣的心里都要轻松一些。那份沉重仿佛也随着那缕烟尘在每个旱季慢慢地飘远、飘远了,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壳。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善男信女们来寺庙里的次数少了,人数也明显地少了。

刚开始前园真圣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坐在佛台上,嗅着香火,在那一刻,他心净如水,四蕴皆空。

善男信女们求助佛祖的声音,一次次响起。

"佛祖保佑,杀了魔鬼吧。"

咒骂"魔鬼"一时间在残破的寺庙里成了善男信女们拜佛的主要话题。

"魔鬼"一词使前园真圣灵醒了过来,他从这些善男信女的诅咒声中,终于听明白了,附近的丛林里,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一个持枪的"魔鬼",他见人就杀,然后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吃掉。有不少善男信女在寺庙的路上被袭击过,有不少人死在了"魔鬼"的枪下,他们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时,灵醒了的前园真圣睁开了眼睛,他茫茫然地望着这些善男信女。

善男信女们离去之后,他在佛台上仍呆坐了许久,一个吃人肉的魔鬼,一个杀人的魔鬼,一个持枪的魔鬼。

突然,他干呕了起来,身体伏在佛台上,呕吐使他喘不上气来,一股久违了的感受翻江倒海地在他心里折腾着,他吐着,吐得痛快淋漓,直到肠胃都空空荡荡了,他才止住了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向了后院,一口铁锅下燃着干柴,锅里的水沸着,一筐野菜倒在锅里,他闻到了野菜的香气,这野菜是那么香,那么诱人。

自从走出丛林,他吃到老住持给他的半个菜团子以后,他便一直与野菜相伴了。

从"魔鬼"出现以后,他开始留意起善男信女们带到寺里的消息。

他们说:"魔鬼不仅杀人,还袭击贩盐的马队。"

他们又说:"魔鬼不穿衣物,披着一件用草编的蓑衣。"

他们还说:"魔鬼自己在林子里唱歌,反反复复,就是那一首歌。"

前园真圣听着这一切,他突然感到浑身上下很冷,他不停地打着冷颤。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难道是他,真的会是他?"

那些日子,前园真圣一直坐卧不安,他坐在清冷的寺庙里,听着寺外的风声、雨声和远方的林涛声。

他在谛听着,真切地遥望着夕阳在西天里消失。

有关丛林"魔鬼"的话题,一时间成了寺庙里善男信女们议论的焦点。他们谈"魔鬼"色变,瑟瑟地跪在佛像前,乞求着平安,盼望着"魔鬼"早日消失。

有关"魔鬼"的话题,在残破的寺庙里愈演愈烈了。

"魔鬼"袭击了一个小山村。

"魔鬼"掠走了一名缅北少女。

"魔鬼"袭击了夜行出诊的医生……

前园真圣在不是旱季的一天里离开了寺庙,那一天,天空中潆潆地飘着细雨,天地间灰灰的一片。

前园真圣关闭寺庙大门的时候,他的心里怦然地跳了一下,他不知自己的心为什么要跳,他走了一段之后,回头望了眼寺庙,寺庙静静的,在细雨中与天地融在了一起。一望见寺庙,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心就空了,思绪飘散着,飘向了遥无天际的远方。

前园真圣冒着细雨向前走着,在离开寺庙之前他脱掉了身上的袈裟,那是老住持留给他的袈裟,穿上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

前园真圣飘然地在细雨中又一次走向了丛林,昔日的丛林很快接纳了他。

再往前走,丛林的景象又如数年前的景象了,荒草,茂密的枝叶,天空远去了,世界远去了。

前园真圣飘然地在丛林里走着,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了一个缅甸农夫躺倒在丛林里,农夫手里握着锄头,看样子他是途经丛林在走向自己的田地,却被身后射来的一粒子弹击中了头部,农夫已经彻底地死了,他的表情是一脸的惊骇和不解。

前园真圣驻足在这位死去的农夫身边,他坐下来,闭上了眼睛,那缕飘荡的思绪在农夫的身体上空悬浮着,最后随着农夫的灵魂一起飘了起来,穿过树林,穿过云雾,遥遥的进入到宁和安详的太空之中。

久久之后,前园真圣站起身又向前走去,他走在丛林,又如走在梦里。他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他停在了一位死难的少女身旁,少女赤身裸体,她的身体在阴暗的丛林里,散发着一片灰蒙蒙的光晕,少女的肚子被刺刀挑开了……前园真圣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又幻化出当年的小山智丽,小山智丽在呼唤着,呼唤着士兵们的激情,她把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献给绝望中的士兵,甚至把自己的生命和肉体一同献给了士兵,献给了天皇和圣战。

前园真圣仰起头,让雨滴砸在自己的脸上,他清醒了过来,转过身,挥去眼前的幻觉,又一次向前走去。

远远的,他听见了一支飘缥缈缈的歌声,那歌声起初是一丝一缕的,像唱在遥远的梦境里。开始,前园真圣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越往前走,这歌声便越来越清楚了,刚开始他并没有听出歌词的内容,但旋律却是那么熟悉,仿佛是发生在上一个世纪的事情。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最后他猛然醒悟过来了,这首歌的名字是:《大日本帝国永远胜利》,这歌声使他浑身颤抖起来,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涌出了一个早已忘却的名字:佐佐木——

一切预感都被验证了,他恍恍的,飘飘地向前走去。他终于看见了一个"野人",他披头散发,身披蓑衣,蓑衣的领口处缀着当年日军少尉徽志,"野人"正靠在一棵树上,冲着丛林在唱那首《大日本帝国永远胜利》,一遍又一遍,"野人"的声音是沙哑的,但他却唱得是那么真诚和投入,面对着丛林,面对着这个漫长的雨季。

前园真圣是"飘"到"野人"身边来的,他来到他的身后,"野人"仍没有发觉,前园真圣闭上了眼睛,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前园真圣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叫了一声:"佐佐木——"

那嘶哑的歌声戛然而止了,佐佐木猛地立了起来,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前园真圣,他又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佐佐木抖着声音问。

"八嘎!"前园真圣骂了一句。

这一句彻底地让佐佐木清醒了,他收起枪,笔直地站在前园真圣面前,他响亮地说:"报告少佐,第五联队,前园真圣大队少尉佐佐木向你报告。"

前园真圣走上前,审视着佐佐木,他的头发和飘荡在胸前的胡须都白了,但那双眼睛仍然是疯狂的。

佐佐木又大声地说:

"佐佐木没有给天皇丢脸,佐佐木已经在丛林里战斗了十五年零七个月了,杀死敌人三十四名,袭击村庄二十三个……"

佐佐木还在往下说着,突然他的脸上挨了前园真圣重重的一击。

佐佐木仍站在那里,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前园真圣:

前园真圣闭上了眼睛,当年疯狂的佐佐木,癫狂着跑了,跑进了丛林深处,他以为佐佐木早就死了,他曾为佐佐木的灵魂超度过。

前园真圣再一次睁开眼睛,佐佐木仍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如当年在接受命令。

"天皇已宣布投降了——"前园真圣无力地说。

佐佐木似乎没有听清,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前园真圣。

"天皇投降了,已经很久了。"前园真圣又一次说,这次他把话说得很急。

"啊——不——不可能,天皇不会投降,大日本帝国不会失败——"佐佐木疯狂地喊道。

前园真圣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佐佐木疯狂的表情。

"八嘎——"他挥起手臂,一下下抽打着佐佐木,佐佐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最后前园真圣说:"收起你的枪,我们投降了。"

佐佐木终于相信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眼前站着的是前园真圣。

佐佐木的表情不再是疯狂了,而变成了绝望。他跪了下来,抱住头,突然呜呜地痛哭起来。

前园真圣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前园真圣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佐佐木仍跪在那里,表情是一脸的惘然,一把刺刀插在腹中,血水汩汩地流着,他叫了一声:"天皇陛下,佐佐木为您尽忠了——"

说完便一头栽倒了,倒在了永远的丛林中。

前园真圣坐在了佛台上,寺庙里是飘荡的香火。

善男信女们在佛像前跪拜着,他们在向佛祖还愿。丛林中的"魔鬼"消失了,他们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浓浓的香火在寺庙里飘散着。

前园真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手在一下下捻动着胸前的佛珠。

一天,又一天。

前园真圣依旧坐在那里。

夜晚的寺庙依旧清静,弯月透过云层,朦胧地显现着,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模糊得一切都虚无了。

前园真圣在这一片虚无中坐成了一种永恒。

善男信女们一次次燃着了佛台前的香火,香火在清冷、残破的寺庙里萦绕着。最后他们的目光停在了住持的身上,他们发现住持捻动佛珠的手不动了,就在胸前停着。他们走上去,围在住持的身旁。

他们终于发现,住持圆寂了,真的圆寂了。

李双林和牛大奎都老了,老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的心。

他们先是头发白了,接着就是他们的胡子,他们的毛发不是银白,而是苍白。

他们已经记不清生活在丛林中到底有多少年月了,他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黑夜,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白日,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雨季,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旱季。

他们腿脚都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夜晚依旧息栖在树上。他们爬到树上,都要喘上好一阵子。

黑夜潮水似的包围了这个世界,黑得无边无岸。

两人躺在树杈上,这一切他们早就习惯了,他们闭上眼睛就能睡去,可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会醒来,醒来之后,他们也用不着睁开眼,其实睁眼闭眼对他们来说都一样的。

李双林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这时他已醒来了,刚才他做了一个梦,他是在梦中醒来的,醒来之后,他发现牛大奎也醒了,在一声声低咳着,不知怎么了,这一阵子他老是咳嗽。

李双林就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牛大奎不语,他在听着李双林说话。

李双林又说:"我梦见高营长了,还是当年那样,领着我们在向北走,走哇走的。"

牛大奎止了咳,缓缓地说:"你说高营长他们真的能走出去么?"

李双林想了想说:"也许能,也许不能。"

这样的对话他们说过有多少年了,有多少遍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

"你说,高营长他们要走出去,一定会来接咱们的。"牛大奎又说。

"他们以为我们都死了。"李双林说。

"可我们的魂也要回家哩。"

"就是。"

许久,两人沉寂下来,这时的丛林依旧墨样的黑,无风,很静。

"你听,他们在喊哩。"李双林说。

两个人静下来,侧耳细听,冥冥的静谧中传来了潮水一样的喊声,这种喊声很快包围了他们。

"回家一—我们要回家——"

"回家咧——"

他们分辨不清这种喊声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他们很早就有这种感应了,死亡在丛林里的弟兄们一声声呼唤着,这是他们的灵魂在喊在叫,在召唤——

"回家,我们要回家咧——"

两个人倾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们就能听见这样的呼喊声,同时他们也融进了这样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

这么多年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掩埋了多少战友,他们在丛林里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每天都能发现新的尸骨。他们把尸骨的头冲向北方,把枯叶,枯枝覆盖在他们的身上,于是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为他们招魂、引路。

他喊:"回家咧,回家咧——"

他喊:"向北走哇——回家咧——"

两个人不厌其烦地喊着,他们做这一切时,认真而又从容。

他们说不清还有多少游魂在丛林里徘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他们一想起这些,便心不安,神不宁,为死难的弟兄引路成了他们在丛林中生活的目标和信念。

"你听,他们又喊咧——"李双林说。

"他们的魂不安哩——"牛大奎说。

"咱们早晚也要死的。"李双林说。

"就是,就死在这野林子里。"牛大奎说。

"咱们都快走不动了。"

"你说咱们死了,能认准回家的路么?"

两个人停止了说话,透过黑暗向北方遥望,仿佛他们看见了家园,目光越过怒江,越过山海关,落到了冰封雪冻的北国,那里有他们白雪覆盖的家园,宁静的小村,鸡在叫,雪也在飘,炊烟在无风的空中,飘呀,飘的。

"我看到家乡了。"李双林说。

"我也看到了。"牛大奎说。

"那咱们死后就一定能够回去。"

"一定能回去。"

俩人这么说完,很快就踏实地睡去了,接下来,他们做了一个共同的梦,梦见他们仍旧在丛林里走着,走哇,走哇,前方永远也没有尽头。

天又亮了,他们终于在梦中醒了过来。他们从树上滑下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你说咱们今天能找到几个?"牛大奎问。

"也许十个,也许八个。"李双林答。

"真想一下子把他们都找到,找到他们,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不是。"

他们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去。

"看,这有一个。"李双林停了下来。

他的脚踩到了一块硬东西,他停下来,伸手在落叶中一摸,果然是一块骨头。

接下来,两个人扒开了陈年旧叶,一个人的尸骨便清晰地呈现在两人面前,他们把尸骨的头又移向了北方。

他喊:"回家咧,往北走哇——"。

他喊:"往北走哇——回家咧——"

两人久久地默了一会儿,互相搀扶着,又向前走去。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着,几片落叶从树枝上飘下来,旋舞着在两人面前落下。

"你说咱们死后,真的能回家?"牛大奎又问。

"能,咋不能,一定能!"

俩人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

终于有一天,俩人再也走不动了。他们躺在了铺满落叶的丛林里。他们茫然地望着永远的丛林。

"回家咧——就要回家哩——"李双林喃喃着。

"回家——回——家——"牛大奎说完便不动了,他躺在那,头朝着北方。

"我——看到——家——咧——"李双林这么说。

"……"牛大奎说。

李双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了一次头,看见了牛大奎闭上了眼睛,他伸出手拉住了牛大奎渐凉下来的手。

李双林在心里说:"咱们回家吧——"

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他飞过了丛林,看见了蓝天、白云,他飞过了怒江,飞过了曾出师缅甸所走过的中国大地,他飞过了山海关,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园。

家乡正飘舞着雪花,纷纷扬扬的,家乡的大地一片素洁。

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白雪家园。他笑了,笑得满足而又幸福。

枯叶一片又一片地旋落着,落在他们的身体上。很快就把他们覆盖了。

野人山某个部落里,一个并不年轻的野人,不知为什么总爱朝着北方张望。

一次又一次。

野人们都很快乐,他却一点也不快乐,从生下来那天开始,他总是比别的野人多愁善感一些。另外,他总爱向北方张望。

他的母亲叫原,前几天死了。

死了母亲的他,更爱向北方张望了,他不知这是为什么。

转眼之间,高吉龙和王玥也都老了。

他们依旧居住在羊耳峪南山坡那处墓地旁的小屋里,他们依旧没有孩子,两个人在时光的流逝中厮守着岁月。

墓地被重新修缮过,昔日的土坟,被砖砌了,水泥抹了,那块写着"抗日烈士永垂不朽"的碑依然在墓地前矗立着。

两个人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在这片墓地里转悠着。

草青了,绿了,又黄了,枯了。

一年又一年,他们守望着这片墓地。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总会有一群少年,在纪念碑前献上鲜花,孩子们像一群蝴蝶似的飞来了,又飞走了。

在剩下来的时间里,高吉龙和王玥在为墓地除草,很多杂草在墓地里生长着,他们要把这些杂草铲除,让墓地变得更加整洁、干净。

夜晚来临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看着一群又一群的萤火虫在墓地上空飘来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地深了,山风也有了一些凉意。

王玥便在暗中瞅了瞅正在痴痴迷迷打盹的高吉龙说:"老头子,要不就歇了吧。"

高吉龙听了这话,脑子清醒了一些。

"困,你就先歇吧,我想再坐会儿。"高吉龙这么说完,便又在烟袋锅里装满了烟,划着火柴点燃,"叭嗒、叭嗒"地吸着。

"人老了,觉也少了,打个盹也就精神了。"王玥瘪着嘴说。

"我是不想睡,一睡就做梦,老是梦见过去的一些事。"

"哎——"

"不知咋的了,我一做梦就梦见那片林子,老是那片林子。"

王玥听了这话,低下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们都在哭,他们跟我说,他们想家,要回来,你说这事。"

王玥的眼睛潮湿了,又有了泪要流出来,她怕老头子看见,忙在脸上抹了一把,最近这几年也不知咋了,她老是想哭,想着想着泪就流出来了,惹得老头子一次次说她:

"你看你,咋像个小姑娘似的,说哭就哭。"

她不想哭,可是总是忍不住,说哭就能哭出来。

她最近也总是在做梦,每次做梦总是梦见自己小时候的事,她那时还是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穿着绚丽的裙子坐在父亲的腿上,父亲在一遍遍给她讲老家的一些事。老家,四季如春的老家,吊脚楼下长着两棵老槐树,老槐树飘着花香。还有三月的泼水节,缤纷的水花在阳光下灿烂地撒着,撒出了一村人的欢乐,撒出了一年的吉祥……

再后来她又梦见父亲哭了,父亲一边哭着一边说:"你长大了,就带你回老家,咱们回老家……"

她在父亲的叙说中就醒了,醒来之后,她总觉得心里很闷,似压了一块石头,让她喘不上气来。

好半晌,她才缓过一口气来,突然就有了向别人倾诉的愿望,她推了推身边的高吉龙说:

"老头子,醒醒。"

高吉龙就睁开眼,转过身,冲着她问:

"咋,又做梦了?"

老头子这么一问,她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只是想哭,于是她就哽哽地说:

"老头子,我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也没给咱生养个孩子。"

"唉,说那些干啥,这咋能怪你。"

多少年了,他们一直在生不生孩子的问题上说来说去。

在他们还算年轻的时候,他们共同努力过,结果都失败了。是那片该死的丛林造成了他们今天这种结局。

"怪谁呢,这能怪谁呢?"他总是这么安慰她。

她觉得对不住他,对不起自己,想一想就又哭,哭来哭去的。

他就说:"你看你,跟个小姑娘似的,咋就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听了这话忍着,却忍不住,眼泪止不住,不住地往下流。她也不知自己咋就有那么多的眼泪,流了这么多年,仍是流不完。

"昨晚我梦见老林子里开满了花,一串一串的,还有许多果子,吃也吃不完。"高吉龙这么说。

"你别瞎琢磨了,要睡就踏踏实实地睡,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她这么劝慰着。

"其实,我也不想瞎琢磨,可老是管不住自己。"

"唉,——"她又叹了口气。

接下来,两人就许久没有话说,他们目光一飘一飘地去望墓地上那群飘来飞去的萤火虫。

"我一看见这些坟吧,就想起了他们。"高吉龙这么说。

她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人。

他们,他们,还都好么?

"收音机里说,少帅要回老家来看看,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回来。"他喃喃着。

她想起来,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听收音机,收音机里的确说;少帅要回来看一看。

那一夜,她发现他整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夜。

他又想起在少帅身边时的岁月。

"你说要是当年东北军不去关内会咋样?"她这么问。

他闷着头不语,"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半晌,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她就不语了,又试探着问:

"要不,就回去歇吧?"

他不动,也不语,仍"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吸了一气,又吸了一气。

"歇就歇吧。"

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她坐在那没动。

她向他伸出手说:"老头子,拉我一把,咋就站不起来哩。"他走过来,搀了她一把,两个人绊绊磕磕地向屋里走去。

"见鬼了,我一闭上眼就想起那片林子。"他们躺下后,他这么说。

"唉——"她叹了声,很无力。

他终于睡着了,结果又一次梦见了"他们"还有那片林子,林子遮天掩日,没有尽头。

很快,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窗外西天的北斗星正映入他的眼帘,当年,他们就是看见了它,才找到了北方的,他们一路向北走来,结果就走到了今天。

此时,他望着北斗星鼻子有些酸,眼窝子也有些热。

他恨恨地想:这是咋了,自己咋跟个娘儿们似的。

结果,他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怕她看见,用被子蒙住了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半晌,他又睡着了,这次他又梦见了自己年轻那会,仍是在丛林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几乎是在牵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小小的,攥在他的手里,那么软那么柔。那时,他好像一点也没体会到这些,现在他才有了体会,在梦里体会了一次那时的一切,多么美好哇。他笑了,在梦里笑出了声。

又是一天早晨,他醒了,见身边的她没有动静,他先披衣坐了起来。

他说:"该起了,吃过饭,咱还要锄草呢。"

他这么说过了,见她依然没有动静,他瞅了她一眼,看见她仍睡着,脸上挂着少见的笑,他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独自轻手轻脚地起了炕,等到他做好饭时,她仍没起来,仍是那么笑着。

他说:"你笑啥咧——"

说完去拍她的额头,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声,便僵僵地立在了那里。

她去了,她在梦中去了,她是微笑着离他而去的,她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他真想问问她。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这次哭得很痛快,也没有责备自己,她去了,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娘儿们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着他走出了丛林。

她伴着他走过了怒江。

她伴着他走过山海关。

她伴着他度地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她伴着他一直到老。

……

她离开了他。

他为这一切哭泣着。

又是一个下雪的季节。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白了墓地,白了这一方世界。

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提着扫把在扫着这片墓地。

"沙沙——"

"沙沙——"

墓地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很快又被飘舞的雪花覆盖了,他仍在不停地扫着。

"沙沙——"

"沙沙——"

他一边扫一边自言自语:"你说我咋就老做梦哩,咋就走不出那个梦哩。"。

他这么说过了,听见没人回答,他清醒了过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

半晌,他又在扫。

"沙沙——"

"沙沙——"

一声又一声。

他的背更驼了,腰更弯了,雪落满了他的身上,厚厚的,沉沉的。

"这雪,咋就下个没完没了呢。"

一股风把他刚说出的话吹散了,随着雪花零零散散地飘向了墓地。

后来,他就坐了下来,伴着墓地,伴着白雪。

他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墓上扫过,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年了,他不知望过多少遍了,他对它们倾诉过,倾诉过那片丛林,说过留在丛林里的弟兄,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说着,在心里说着。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梦,梦当然离不开那片丛林,李双林、牛大奎、童班副、刘二娃、姜小子……他们一个又一个向他走来。他们围住他说:"回家吧,营长,你带我们回家吧。"

他们还说:"我们在这里水土不服哩。"

他们又说:"我们想家哩,想家乡的雪,想家乡的雨,想家乡的春夏秋冬。"

后来他的梦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都离开了他,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营长,你不管我们了?"

"营长,我们一直向北走,咋就走不到头呢?"

"营长,我们饿呀——"

"营长,我们实在走不动了。""营长,我们想家呀——"

他听着他们的一声声呼喊,他哭了,很起劲地哭,哭着哭着就把自己哭醒了。

醒来之后,梦境里的一切,依仍在眼前浮现,仿佛他仍在丛林中,仍在梦中。

雪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墓地里,他已成了一个雪人。

他眼前的丛林依然清晰可见,眼前飘舞的不是雪,而是无边无际的丛林,一支踉跄的队伍,行走在丛林里,他们在向北方走,一直走向北方。

北方是他们的家园。

北方是他们的归宿。

他走在弟兄们的中间,他们一直在向北。

雪飘着,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雪中,成了一尊雕像,他在白雪中永恒地守望着,他在等待弟兄们的灵魂走进故乡的风雪里。

雪就越下越大了,这是弟兄们的灵魂么?

这是弟兄们的哭泣么?

这是弟兄们思乡的歌谣么?

这是故乡的雪呀。

雪落在北方,静静的,悄悄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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