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一场热烈隆重、但了无新意的会议终于结束了。江陵机器厂的代理厂长刘林皱着眉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准备走出省府的小礼堂,一位留着分头,年轻秀气的秘书走过来叫住了他 :“刘厂长,周副省长找你。”
周副省长就是今天主持会议的常务副省长周明华,今年刚满四十八岁,是本省政坛上的一颗新星。一个月前,由省主管部门空投到江陵机器厂刚好两年的厂长东窗事发,锒铛入狱。曾经辉煌一时的万人大厂此时人心涣散,捉襟见肘,百孔千疮。省委组织部派人到厂考察继任人选,发现能干而清廉的经营副厂长刘林在厂内的声望如日中天,刘林于是便临危受命地做了代理厂长。
小礼堂休息室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沿墙壁四周摆放着一圈厚重的真皮沙发和古香古色的红木茶几,四个墙角各摆放一盆枝繁叶茂的盆景树,一应陈设都显示出庄重、威严和生气勃勃。周明华参加过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市长培训班,是一位受过“高薪养廉”思想教育和熏陶的现代派官员。他中等身材,身体微胖,戴一副金丝眼镜,刚刚理过的背头纹丝不乱。他有一张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国字脸,脸色红润,额头宽阔明亮,两条不浓不淡的眉毛下有一双自信而沉稳的大眼睛。他西装革履、斯文儒雅地埋坐在靠东墙的一张双人沙发上,竭力摆拍出一种平易近人的亲民姿态,但总是给人一种一声不响的威严,在刘林的眼里,简直就是主宰生死命运的判官。当刘林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的沙发上落座后,周明华丢给刘林一支大中华香烟,然后笑容可掬地问:“刘厂长,听说你的爱人已经过世两年了?”
刘林心里十分纳闷,在这个决定下任厂长的关键时刻,一个常务副省长屈尊找他谈话,应该有什么大事,怎么倒关心起他的私生活来了?他的夫人杨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脑溢血去世,这是他心理上最灰暗的时期,好在没日没夜的繁重工作掩盖了他的亡妻之痛,使他终于度过了这一段艰难的岁月。现在常务副省长的提问又勾起了伤心往事,他只好忐忑不安地回答说:“是的,已经两年了。”
“听说刘厂长在厂里可是很有女人缘哟!”
又是一记没头没脑的闷棍!不过,周副省长的情报倒确实不假。自从二十四岁调到江陵机器厂以来,刘林就是一个很有女人缘的人。他一米七八的个头,相貌英俊,皮肤白晢,满头的乌发生气勃勃,显得倔强而又纹丝不乱。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总是若有所思地在思考着重大的问题。他走路昂头挺胸,目不斜视,人们从未见过他在某个头儿面前低头哈腰,奴颜婢膝的样子,也没有见过他在漂亮的女人面前大献殷勤。他的这种不卑不亢的男子汉形象,几乎使全厂所有的女性都为之倾倒。他的夫人杨玲是厂财务处的一名会计,省财政学院的本科生。当年她身材窈窕,能歌善舞,是这个万人大厂的头号厂花,也是厂里每次文艺演出的头号明星,她的美貌和曼妙的舞姿,再加上清亮的歌喉,在厂里刮起了一场不小的旋风。她的追求者和粉丝大概囊括了厂里所有的年轻男性。最后,杨玲把绣球不动声色地抛给了从不在她面前献媚讨好的刘林。
可刘林偏偏最不喜欢谈论女人的话题。不过对面坐的可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是一个可以决定他的政治生命的人,心里再怎么别扭,也只好忍着。所以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周副省长今天的兴致很高,看来也根本没有打算谈什么军国大事。他仰起头,吸了一口烟,又兴致盎然地问:“刘厂长,听说你三十八岁由车间主任提拔为副厂长的那一年,有一个来厂不到两年,并且十分漂亮的女大学生,因为暗恋你而得了精神病,她发病时,每天早上上班时间,她就眼巴巴地等在你的宿舍楼下,直到看到你推着单车出现,她才笑眯眯地离开。有这么一回事吗?”
刘林两手暗暗地握紧了拳头,满脸涨得通红,他觉得来者不善。看来在这个敏感时刻,有人千方百计地在搞小动作,败坏他的名声。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有些气愤地盯着常务副省长说 :“周省长,人言可畏,那都是无聊的人编排我的谣言!”
周副省长看着眼前这个面皮白晢,相貌堂堂的男人,在女人这个话题上那种尴尬、局促和惶惑不安的模样,终于忍俊不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畅快淋漓,笑得毫无顾忌。笑毕,他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扯出一张餐巾纸,揩了揩笑出来的眼泪说:“刘厂长,我们不是要讲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吗,你也要培养生活的幽默感。可奇怪的是,你不喜欢谈论女人,也不喜欢向女人献媚,可女人又偏偏喜欢你。这就是辩证法。正象老子说的,无为而无不为,夫唯不争,而天下莫与之争。”
神经紧张的刘林终于从周副省长的话语中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恶意,这更象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种闲聊,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他细细一想,周副省长的谈话看似天马行空,随意任性,其实是为了表现他居高临下,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自信,这种随和的态度与高贵的身份恰好相得益彰。此时的刘林希望有些人故意传播的那些绯闻,并没有抹黑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形象。
周副省长停止了哈哈大笑,他说 :“好,我们的玩笑就开到这里,现在请你谈谈你们厂最近的情况吧。”
一转到谈论厂里的工作,刘林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近一个月来,他主持厂里的全面工作,每天殚精竭虑,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也没有休息过星期天。厂里的事都在他肚子里装着哩,他用不着打草稿,也能说上一天一夜。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谈到前任厂长独断专行,听不得不同意见,生活作风也很不检点,工厂的管理搞得一塌糊涂,全厂上下怨声载道,民怨沸腾,刘林的情绪也很有些激动起来。周副省长皱了皱眉,还闭上了眼睛。刘林正说到激昂之处,一点也不在意周副省长的表情。他觉得在领导面前,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吐为快。可刘林也应该知道,前任的这个厂长,当时是省主管部门的一个处长,而这个处长的父亲,与周副省长的父亲又很有一些渊源。周副省长推荐他去担任江陵机器厂的厂长,也不过是一个过渡阶段,将来还准备另有大用。想不到稀泥巴糊不上墙,这么快就沉戟折沙,壮士一去兮不回还。刘林对前任厂长的挞伐之词,就好象在啪啪地打周副省长的耳光。
周副省长毕竟是久经历练,城府很深的人,他一点也没有把内心的不满写在脸上。刘林一口气讲了二十分钟,周副省长还不时地在小本子上记下一些什么东西。最后他站了起来,同刘林热情地握手,还拍了拍刘林的肩膀,极其亲热地把他送出了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