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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密林之中,无名道路。

在并不整齐的金属刮擦声中,身着铁甲,整装列队的士兵们跟在三名骑马领队的圣徒身后,阳光透过道路两旁的密林,在土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从木阳城前往依诺诚的必经之路。数小时前,这支队伍从木阳城的十字军驻地出发,跟随以落日为首的三人圣徒前往依诺诚,执行追击血族、叛逃的血猎以及人狼族的任务。整整数十人的队伍严格地遵守着十字军的军规章程,没有一丝多余的交谈,保持着高效的行军。不过,这样的戒律对于等级更高圣徒而言并没有多大的约束作用——在队伍的最前方的落日,看向了右侧的诺瓦尔。

“诺瓦尔先生,怎么样?”

闻言,诺瓦尔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密林之中,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扫视了一会儿,“一路上的血迹很重,那只人狼流了这么多血,估计也走不了多远。”

“嗯,”落日点头,又转头看向了琉殇,后者的脸色直到现在都十分苍白,让她多少有些担心,“多加小心,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如果发现敌人,不要贸然冲锋,在我旁边做好护卫就好。”

“……明白。”

琉殇当然知道落日的意思,虽然自己并不愿意过多地依靠落日,但此时逞强——特别是在落日面前——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控制着马向落日的方向稍稍靠了靠。同时,落日微微拉扯手中的缰绳,所骑乘的白马减慢速度,让琉殇走在自己侧前方。琉殇轻轻叹了一口气,右手放上腰间佩剑的剑柄,保持着警戒——收割者的重量并不适合由单兵随身携带进行长途移动,只能由数位士兵共同搬运,而尽管运送的队伍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但应付突发状况难免有些不便。作为代替,琉殇从十字军驻地的武器库中带上了这把品质尚可的长剑。

“唔……虽然早就想说了,二位莫非以前就认识吗……”

察觉到二人拥有相当程度的默契,诺瓦尔略微有些疑惑。

“啊,是的,因为他刚刚加入教会成为圣徒的时候,我是他的‘领路人’。那其实也是我第一次离开圣域,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一起还真是经历了不少事……圣战节前,刚刚得知我要来木阳城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跳呢!”

落日微笑着回答诺瓦尔,语气中无不透着怀念。闻言,诺瓦尔看了一眼琉殇,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嚯……以落日小姐的实力,在任务中想要跟上您的脚步,还是新手的琉殇阁下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嘛——清缴路边袭击商队的兽群,带队摧毁隐藏在深山中的提夫林与卓尔的聚落,营救被山匪囚禁的同袍,镇压受邪教蛊惑暴乱的群众……虽然有几次我们两个都差点死掉,甚至有一次,我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搀扶着在森林里跋涉了几天,才找到通往城市的道路。但最后,所有的任务,他都完成地相当不错,”落日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抬头望向了碧蓝的天空,陷入对过去的追忆中,“我还记得领路结束后,把他引荐给木阳城教会作报告的时候,主教看我们像看怪物一样的表情——毕竟,哪有领路人会带着新圣徒去做这种程度的任务,又哪有新圣徒真的能够完成这些任务?”

“那段时间真是受了落日小姐不少照顾。”琉殇扭头看向了诺瓦尔,补充道。

“落日小姐和琉殇阁下都不是普通人啊……”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自己新晋圣徒的那段时光,诺瓦尔的语气也柔软下来。

“那也是我第一次做领路人,缺乏经验,话说回来,要是遇见了琉殇之外的新晋圣徒,恐怕早就两人一起遭遇不测了,结果,教主大人再也不让我做领路人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正常标准’的领路人与新晋圣徒到底是什么样子……”

“果然,二位的相性相当不得了……”听了这话,诺瓦尔不由得笑出声来。落日这才发觉方才的回忆有些过于投入,不禁有些尴尬,于是引开了话题。

“咳咳,对了,有一件事稍微有点在意,您的‘黑棺’去哪里了?”

“这个嘛……考虑到这边最近不太安全,就交给同伴带回圣域了。”

“不安全?”本来是随口一问,得到的答案却让落日生出了疑惑,按道理说,圣战节前后,各地教会的防卫都会提高几个档次,更不用说以圣域和异族如今的实力对比,异族的袭击完全难成气候。

“您还不知道吗……”诺瓦尔微微皱眉,但又很快舒展开来,“这也难怪,您以前一直待在圣域练习圣痕,对这边的事情不知道也正常。”

“最近正逢古兰堡的‘建立日’,所以在青木山脉北侧聚集了很多巫师。圣骑诺丁大人也恰巧前来这附近调查一种叫做‘龙骨’的黑灰药剂,圣骑爱丽丝大人听说也打算展开对萨尔罗斯教会残党的新一轮围剿……总之,整个洛林帝国和青木山脉最近都不大太平。‘黑棺’毕竟是同袍自愿奉献给至高之神的身体的容器,慎重起见,就让同伴带回圣域了。”

“诺瓦尔大人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为了调查‘龙骨’的事情,几周前在城南黑市还发生过一次械斗来着……”

“这边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么……”听了诺瓦尔和琉殇的话语,落日不禁开始责备自己来木阳城之前没有做好事先的了解。这些事情会对自己一行抓住夕夜·泽产生影响吗?是否需要作一些预案呢……

这样想着,落日将目光投向了诺瓦尔,却发现他表情严肃地注视着右侧的密林,对自己这边比出了代表危险的手势。见状,落日立马举起左手,前一秒还在前进的士兵们瞬间停在原地,放低姿态,进入了警戒状态。

诺瓦尔压低声音,伸手指向了密林深处,

“不远了,在那边,有异族的痕迹。”

……

湿润的空气中充斥着鸟叫虫鸣,不远处传来流水的哗哗声,细碎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砂石的声音在小路上孤独的前行,牧荆看了一眼地面上层叠的光影,微微叹了口气。

短短一天时间里,他的人生改变的都是那么的突然且彻底,以至于到现在,牧荆都还有一种幻灭感。自己一直想要摆脱和逃避的事物最终还是追上了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和泽,不,夕夜·泽,恐怕只能活在圣域的阴影之下,要么死在为逃脱追杀前往罗索城的漫漫长路上,要么蜷缩在罗索城里度过余生。而除此之外,夕夜·泽对他的疏远也让他无比怅然。十年的相处中,特别是母亲死后,夕夜·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陌生。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吗?还是说,她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当作友人,一切都只是她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而做出的表演?但无论是哪种,在那天夕夜·泽受到非人的折磨而自己没有伸出援手后,二人便再也回不到之前那样的关系。

牧荆望了一眼天空,雨后的太阳有些刺眼——说起来,明明是夕夜·泽十年以来都欺骗着自己,现在自己对她却只有愧疚。如果当时自己能够挡在琉殇面前的话,现在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呢?

“噗嗤嗤——”

马的喘气声逐渐粗重了起来,牧荆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向幕帘后偏过头,

“马有些累了,我看到前面有条溪流,我们休息一下吗?”

“……嗯,正好我也有点闷了。”

牧荆控制着马车停在了路边,解下马的栓绳,牵着马绕到马车后方,微微掀起幕帘。一把点缀着红色蕾丝边的黑色阳伞从车内撑了出来,而后夕夜·泽一只脚踏在马车的后沿上,下了马车。

下车后,夕夜·泽没有理会牧荆,而是径直走向溪流边的一块树荫,微微有些失落的牧荆只好走开去拴好马匹。走进树荫里,夕夜·泽静静地在溪边蹲下,看向清澈溪流底鹅卵石上摇曳的光影。

双目逐渐失焦。水流冲激河石的声音萦绕耳畔,让她紧绷的精神慢慢舒缓下来,全身心投入到轻风流水中。没有狭窄黑暗的囚笼,没有血染墙地的庄园,没有冰冷锋利的刀刃,只剩下那对于其他人来说难以忍受,她却甘之如饴的、仅仅被阳光囚禁的十年。

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她向那清澈见底的溪水伸出了左手,在手指接触水面的刹那,触电一般的痛觉袭击全身。那是很久没有体验过的禁忌——“血族不能接触流动的水源,否则身体将被麻痹。”

夕夜·泽的身体条件反射地后倾,跌坐在河滩上,琉殇狰狞的面孔与淌着鲜血的十字刃锤再一次闪过她的脑海,随着而来的是刚刚被短暂遗忘的一切,以及打破安宁的……巨大悲伤。

寒冷由内而外侵袭而来,夕夜·泽不自觉的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即使血族没有丝毫温度的身体,根本不可能依靠这种方式获得温度。

“泽?”

听到牧荆的声音,泽的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他身侧的牧荆。

“你怎么了?没事吧?”

夕夜·泽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站了起来,稍微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情,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漠。

“血族的身体比你想象的坚韧,我还用不到你担心。”

说着,她看见了牧荆挂在腰间的长剑。

外层繁复的镂空花纹,透过镂空层见到的精致浮雕,至少这看不出由哪种金属制作的黑色剑鞘完全可以担得起任何一把仪式剑的剑鞘。而置于剑鞘之中的长剑露出的、用深浅不一的红色与雕纹装饰的长剑剑柄,也一定比得上任何一把仪式剑。很难想象有人会拿着这艺术品一般的武器去战斗,或者说,至少从表面上看,这把剑根本就不是为了战斗而被铸造。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佩剑吧?我还以为你没有把它带出牧宅。”

“因为怕引人注目,之前在城内的时候放在了我的行李箱里,”牧荆说着,将长剑从腰间取下,递到夕夜·泽面前,“父亲曾说,这把剑是爷爷留给他的,我想,可能是类似于传家宝的东西吧,多少也算我对牧宅的记忆……而且,我想着,带上它,我或许也能帮一点忙。”

夕夜·泽微微一愣,而后接过长剑,将剑身稍稍抽出。

“这上面的纹路不像是炼金术的产物,看起来也不像是法术的铭文……除了好看之外,这柄剑恐怕并不实用。况且……”

她看了一眼牧荆,没有再说下去。牧荆知道,夕夜·泽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战胜对过去拔剑战斗——自己昨天的懦弱才刚刚证明过自己对那段记忆的恐惧有多深,而事实上,就连牧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克服笼罩在自己心头的、对那个雨夜的阴影。

夕夜·泽将长剑递回给牧荆,牧荆将长剑重新扣回自己腰间,就在他张嘴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声音远远地传来。

“砰!”

牧荆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夕夜·泽则是立即警戒起来,右手按在了西洋剑的剑柄上。铳声在旷远的森林中回荡,逐渐归于平静。她于是又放下右手,解除了警戒姿态。

“可能是附近打猎的猎户……”

“砰!砰!砰!砰!”

接连的铳声打断了夕夜·泽的发言,一只火铳可能是猎户所有,但接连不断的发射,只能是那个拥有众多火铳的组织——

十三教会的十字军。

……

层层叠叠的树木,嫩绿的树叶,深褐色的树皮,隐藏在树叶之下的深绿的阴影,透过相织相交的绿叶看见的白的流行云,青的天,以及金色的、刺眼的太阳。

……在故乡从来见不到的太阳。

铺垫在地面上的厚厚落叶之中,一名衣装残破,伤痕累累的少女安静的睡着。她几乎有半个身子埋在落叶之中,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的半边脸上,映出一副温暖的光景——若没有遍布少女脸上血污与泥渍,以及几道已经结痂的伤口的话。

几乎可以说,如果不是她的胸口还在起伏,任谁都会将她当做一具尸体。这样的少女,与这样一个在充满了湿润的空气和鸟叫虫鸣的森林格格不入。

“咔嚓。”

似乎有什么人在接近,厚重的靴子踩在某处的腐殖质上。这不自然的声响成功刺激了少女祖祖辈辈在森林之中锻炼出来的听觉,少女的头顶,一对毛茸茸的狼耳无声地从长发的掩盖中探出,轻轻动了动。

在那曾经只存在于梦里的阳光中,少女有些朦胧地张开了双眼,刚刚复苏的意识里,却立即充满了从全身各处传来的、如同要把身体撕裂一般的疼痛。

“嘶……”

疼痛让少女方才还有些迷糊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的呼吸沉重起来,有些吃力的用情况稍微好一点的左手撑起半个身子,开始评估自己的伤势。

遍布全身的细小伤口大部分已经结痂,虽说有些疤痕之下的组织已经坏死,但至少不再流血。而留在右手上的、从手掌蔓延到小臂的可怖刀伤也勉强用布料包住——虽然记忆很模糊,那大概便是自己身上衣服布料进一步减少的原因——这是极其简陋的应急处理,但聊胜于无。

看起来,一切勉强还过得去,只是,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极度的贫血让少女的记忆有些混乱,她用左手扶着临近的一棵树,不顾左臂极度的酸痛,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里的环境有些陌生。她轻叹口气,转过身,想靠树上休息一会儿。可在背部接触到粗糙树皮的瞬间,她的身体猛地弹起。

剧烈的疼痛让她想起,自己的后背已经被那圣徒的烈焰灼烧的没有一寸完肤。

她忆起在故乡长辈们用火烧烤猎物的场景。自己的背上,现在也遍布着那种被高温炙烤后变得红黑的烂肉吗?

不自觉流出的泪水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她下意识的想要再从身上的衣物撕扯下一块布料来包扎,却发现自己身上仅存的一点布料已是遮住自己尊严的底线,根本不足以包扎后背大面积的烧伤。

“咔嚓。”

异样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她察觉到什么人的接近,强忍着疼痛,尽可能隐秘地在树后蹲了下来,而后放慢呼吸,集中注意力探听来人的动静。人狼的耳朵,能轻易将自己想要追踪的信息从森林的嘈杂背景音中筛选出来。

脚步声不止一个,对方人数众多。声音从多个方向传来,对方呈扇形向自己这边逼近。各个方向声音来源靠近的速度惊人的一致,对方显然不是什么土匪散兵。

是十三教会的十字军。

“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么……”少女咬咬牙,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低烧,但只是稍微影响意识的程度。说起来,自己昨天似乎就是因为疲劳和背部烧伤所感染引发的高烧而昏迷的——这也难怪,毕竟包括烧伤在内的大部分伤口都没来得及进行消毒,加之南方的潮湿,伤口感染在所难免。

况且,比起昨天,自己现在的状态算是好多了。

大概是因为肾上腺素的分泌吧,少女暂时恢复了一些力气。她灵巧而安静的攀爬到树上,在树冠层中隐藏自己的气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清了自己的敌人,少女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无力感。那是身着全套制式装备的数十名十字军,以及带领这些军人的、轻而易举将自己逼上绝路的女性圣徒,和她身侧两名不认识的男性圣徒。

以少女现在的状态,哪怕光应付那女人都十分勉强,更不用说数量众多的十字军和另外两名圣徒了。好在这里是密林之中,趁敌人还没有发现自己,可能尚有一丝逃走的机会。

如此思索着,少女微微躬起身子,这轻微的动作却牵动了许多伤口。

“果然好痛啊……”

她在心底默念道。

“砰!”

下一秒,弹丸贴着少女的左臂飞过,在皮肤上撕开一条新的裂口。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少女差点失去平衡,但她没有回头观望,而是用最快的速度跳到了另一棵树上,窜进了更深的密林中。而在她身后,那女人右侧的男圣徒将还冒着蓝色硝烟的火铳交还给身边的一名十字军,将视线投向了少女逃走的方向,从容地开口:

“追。”

一棵又一棵的树木从自己身边掠过,少女咬紧牙关在树冠层中穿行。大幅度的动作使四肢和腹部原本就透支严重的肌肉微微抽搐起来,全身伤口的疼痛也影响着少女的动作。而十字军和圣徒们似乎很清楚少女的身体状况,一边尽力保持在林木之间的速度,紧紧地跟在少女身后,消磨她的体力,一边时不时有十字军举起火铳射击,同时考验着少女的肉体和心灵。

若是完全状态,少女可以轻易的在密林中甩掉这些追兵,甚至可以尝试反击,但现在,除了肌肉和伤口的疼痛之外,低烧、饥饿和贫血造成的虚弱也在炙烤着少女的耐性。仅仅是保持不被追上,少女就已经要拼尽全力。渐渐地,长时间的剧烈呼吸让少女感到肺部有些胀痛,缺氧又进一步模糊了少女的意识,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水流进眼中,刺激少女的泪腺分泌出更多的泪液,遮挡了少女的视线。

于是,她感到自己的右脚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拉扯了一下——滞空的短暂瞬间,她看见那是一条藤蔓。

少女下意识地用左手护住了头部,重重的摔在地面上。自幼磨砺出的本能引导着她在落地的瞬间翻滚一周,借势起身,躲到了临近一棵树的后方。见此状况,先前下令的男人立即指挥着十字军停止追击,快速散开,呈扇形包围了少女的方位。

此刻的少女已经狼狈不堪,身上缠满了先前在树叶中撞上的蜘蛛网、昆虫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玩意。她喘着气看向自己的左臂,刚刚落地时,她的左臂又擦破了一层皮。

终于,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差不多就到这里吧……”

已经,不想再抵抗了。

没有悲伤,只是单纯的,累了而已。

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支援位于艾蒙地区的沃尔特夫,从中庭两片大陆最北方的凯尔姆出发,越过陆地之间的海峡,取道大陆东侧被中庭之墙隔开的卡琳地区,却在进入青木帝国的边境后与大部队走散,一边应付着教会的追杀一边独自流浪……原本,她已做好觉悟,即使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直到自己找到同伴或抵达艾蒙,哪怕是长达数月的孤独与生死一线,她都凭借着毅力坚持了下去——

但是,在两天前,她撞见了落日。

只是想在城市附近打探一下信息,确定接下来的方向,却被那个女人一眼看出了身份,一路追杀。本以为向人多的城内逃跑会限制她的攻击,却没想到被逼进了死胡同……

说起来,在那里竟然遇到了血族。

她现在还记得那名血族。竟然在人类身边,在白昼之中如此自由的行动,还把自己装扮的如此美丽,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一般……不过,听说血族在中庭之内早已绝迹,能够在死之前遇见她,也是自己的幸运吧?

想到那名血族,少女的心中又微微有一丝愧疚,阳光对于血族有致命的杀伤力,不知道昨天,她有没有被自己牵连到呢?

“咔嚓咔嚓……”

脚步声在四周响起,十字军是在接近了吧?看来死前短暂的休息时间,也并不充裕。

如果在这里的是他的话,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不知为何,少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坐在这里,和自己一样等待死亡的场景,如果换成是他,他应该会不顾一切的向敌人挥剑,拼死一搏吧。

事到如今,竟然还会想到那个男人,这不禁让少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讽刺的是,想到他,自己的心中不知为何忽的又涌起一股力气。

“改变主意了,还不能死在这里……”

少女再一次强迫自己的身体行动起来,尽管全身的肌肉都剧痛着发出抗议,尽管遍布的伤口都灼烧般地表示反对,尽管沉重的躯体由内而外的虚弱,但少女依旧颤抖而坚定地站了起来。

这时,少女的眼角捕捉到一丝火光。

“嘭!”

仿佛落雷在背后炸开,少女藏身的、足要两人合抱的大树在巨大的热量与火光中炸开,少女瘦小的身体被动量抛飞,但她灵巧地借力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而后凭借树木燃烧放出的烟幕再一次遁入树林之中。

用不着回头看,那个女人又一次使用了她的圣痕,而且自己背后似乎又刺入了几块木片和不少细一些的木渣。

“反正要是不痛一些的话,我都要睡过去了……”

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在后背传来的强烈刺激之下,少女保持着高度的意识集中。她知道后背的伤只会进一步加重自己的失血与虚弱,于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加快速度,想要在意识清醒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的将敌人甩开远一点,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她所能做的全部。

风声在耳边呼啸,自己的意识逐渐远去,飞向北方那遥远的故土。她仿佛又回到了凯尔姆长年迷雾笼罩的冻土上,在高耸入云的漆黑冷杉林间不顾一切地跳跃、奔跑,耳边回荡着历史悠久的塞尔卡语编著而成的歌谣。只有在夜晚,迷雾才会散去,让月光照进林间,那里,一位男人身着笔挺的礼服,腰间挂着在凯尔姆根本见不到的细剑。男人慢慢转过身来,银色的月光映出他半边面庞,他对自己露出已经很久未曾见过的熟悉笑容。

她不自觉地呼唤着,走向了他,紧紧地抱住了男人,向他倾吐自己的心声。而恍惚中,男人亦温柔地拥抱着她,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头,安慰着她的遭遇。

感受着令人放心的温度与柔软的怀抱,她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陷入了安眠。

密林深处,在一棵巨树下,阳伞遮挡住透射而下的阳光,伞下,夕夜·泽跪坐在地上,用自己的膝盖枕着少女的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听到枪声后,夕夜·泽决定过来看一看情况,半路上,凭借血族敏锐的感官听到了树林里的动静,二人一路循声找来,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少女。

“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见她,伤的还真严重啊……”夕夜·泽一边说,一边向一旁的牧荆伸出了手,“外套给我。”

“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牧荆解下自己的外套,随后别过了头——以少女身上现在的布料,实在有些让人难为情。

“塞尔卡语,”夕夜·泽将外套披在少女身上,遮住了重要部分。

“你还会说塞尔卡语啊……”

“小时候学过很多东西,”夕夜·泽让少女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右手小心地避开少女背后的烧伤,搂住少女的肩膀,左手从少女膝弯下穿过,而后握住阳伞的伞柄,抱着少女站了起来——虽然看上去瘦弱,但身为血族的夕夜·泽的力量远超常人。

“比起这个,希望你对学过的东西还有些记忆,至少能稍微处理一下我们留下的痕迹。”

……

虚弱的黑暗,深邃的黑暗,痛苦的黑暗,左右摇摆的黑暗,令人眩晕的黑暗。

然后,温暖的黑暗。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这就是给不听他的话,对自己执意要去沃尔特夫的任性的报应吗?

凯尔姆深处的、隐没在云杉林之间的漆黑城市,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吗?

吸——吐——

吸——吐——

然后,少女感觉到了。参杂着木香、湿气、苦味和一点点霉臭和腥甜的新鲜空气,自鼻腔涌入,沿着呼吸道一路向下,充满了肺部的每一个角落,在短暂的停留后,带着一些来自于自己的温度和气息,从呼吸道返回,呼出体外。

少女感觉到了,呼吸,无形的气流依旧联系着她和世界,少女的空虚与恐惧于是也在呼吸中消弭。

紧接着,在单薄马蹄声和马车摇晃声的背景音中,少女似乎听到了——

“噗通!噗通!”

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

此为契机,全身的感官都开始复苏,伤口的疼痛、肌肉的虚脱,毛毯的温暖、棉垫的柔软都将少女的意识拉回了她的身体。她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了一片昏黑而狭窄的空间。

“醒了?”

轻柔却突兀的女声传来,少女稍微有些勉强地侧过头,一袭黑色洋装的雌性血族映入眼眸,在一片阴暗中,她黑色的眼瞳之下微微透出红光——那恐怕是她用某种方式遮掩了自己的瞳色。

“你……怎么会……”少女有些愕然,她挣扎着想要自己坐起来,却无意中牵动了背后的伤口,

“嘶……”

“慢点,你伤的很重,小心别碰到伤口,”血族俯身,伸手轻轻扶住少女的肩膀,细心地避开了少女的伤口,搀扶着少女坐了起来。

少女低头确认自己的伤势,发现自己原本的衣物和缠住那些大的创口的布条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乎缠满全身的绷带和纱布——讽刺的是,后者的暴露度,反而比之前为了处理伤口被无数次削减布料的礼服要小得多。

轻轻地喘着气,她有些虚弱地扶住额头,“我这是……”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伤地躺在树林里,我们就把你带到了我们的马车上,我以前学过一些基本的伤口处理,帮你包扎了一下。”

“谢谢……”少女的声音很轻,毕竟,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就连呼吸也要花费不少力气。

紧接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以至于本就微弱的呼吸声突然停住:

“……你会在这里,难道,这辆马车,也是在逃避教会的追捕吗?”

“嗯。”

空气中一下子只剩下马车摇晃的吱嘎作响。

良久,她低下了头,“十分抱歉……”

血族微微皱起了眉头,表情中透出一丝不解,似乎在等待少女的解释,

少女抿紧嘴唇,把头低的更深了,“就是……因为我,你……才被教会的人发现的吧?”

血族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少女在说什么,她于是露出一个苦笑,

“你误会了,当时那个叫落日的圣徒应该没认出我,我应该是因为别的事暴露的。”

听到她的暴露和自己无关,少女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这有些不合时宜,

“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血族只是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在少女看来有些苦涩——并没有计较,“那么,虽然到现在才做自我介绍有些迟了,我的名字是夕……不,叫我泽吧,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姓氏。”

二人的对话到此终止了数秒,刚刚一连串的问答让少女的呼吸有些紊乱,她看向马车的顶棚,片刻后,呼吸平稳下来,

“我叫……利·壬。”

听出了少女的虚弱,泽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被胡乱堆在马车角落的染血布条和空玻璃瓶,

“壬小姐,你的伤很重,而且很多伤口都已经感染,虽然我帮你处理了伤口,但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生,以防万一,现在你还是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帮你弄些食物。”

少女无声的轻轻点头,泽扶着她慢慢躺了下去,然后帮她把毛毯盖好。做完这些,泽敲了敲货厢一侧的木壁,幕帘前于是传来牧荆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她醒了。稍微停一停,我给她准备点肉粥。”

牧荆扯了扯马绳,马蹄的节奏渐渐舒缓,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感受到马车不再摇晃,泽于是起身,从货架角落拿出一个木碗,用碗从货架上的一个口袋里盛了一些炒米,从一旁取来一个水壶,将余温尚存的热水倒入碗中,又转身从另一个货架上放着的一捆肉干里撕下一段,再掰成更细的小块洒进碗里。

——说是肉粥,也只能做到这种样子了。毕竟,现在并不是能够悠闲地花上数小时的时间去熬一碗粥的时候。

随着泡在热水里的炒米和肉干逐渐吸水、膨胀、软化,一股香气升腾起来。

……

“还是没有吗?”琉殇的声音中透着疲倦。

这是第二天,他已经感到异常了。

昨天,那只人狼被发现时就已是强弩之末,而己方则有三名圣徒和数十名状态完备的士兵,特别是被落日的阳炎击中后,按照以往的经验,它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于是,为了不面对它临死前的反扑,落日下令停止追踪,想让这只人狼在耗尽精力死去后在前去确认它的尸体——这是猎人狩猎的常用技巧,也是教会对付人狼族的战术之一。因为在森林里,人狼的耐力和速度远比圣徒要强,追得太紧,圣徒和士兵们很容易因为体力的消耗而出现破绽,若是对方决定拼死一搏,极有可能出现不必要的减员。

然而,在事后他们花费了大力气循着一路上的痕迹寻到终点时,却没有找到人狼。

血迹还残留在一颗巨树的树枝上,作为众人确认到的所有痕迹的尽头,但人狼的尸体却不知所踪。周围的树冠层只有一些森林里常见的飞禽留下的爪印,树下也只有更加常见的、腐烂在土地里的枯枝败叶。考虑到尸体被野兽带走的情况,落日立即派出士兵去周围寻找,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很抱歉,琉殇大人,我们没有找到那只人狼的踪迹。”

“既然用血统都看不到,还是再用‘黑瞳’看一看吧……”诺瓦尔说着看向了落日。事实上,他在略微恢复过后,已经又用黑瞳搜索了几次,可在周围依然没有找到一点信息。

“不,诺瓦尔大人,我们搜索到现在,你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黑瞳这样的圣痕对精神的负担本来就大,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诺瓦尔只是点头,并没有反驳什么,毕竟,现在的情况确实如落日所说,他的精神状态也确实不是很好。

落日陷入了纠结之中。按照计划,他们在这里拿下那只人狼,然后就可以上路追踪血族。可是现在,人狼的尸体找不到,人狼的死活就无法确认,她也就无法确保自己完成了“启示”。但如果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血族就会越走越远。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什么时候,完成“启示”对于一名圣徒来说都是最优先的……

她看了一眼琉殇,他到现在为止还十分虚弱,一想到以他的实力,都被那只血族伤成这样,她实在无法放任那只血族继续成长下去。况且,抓住夕夜·瑟斯的女儿对整个教会都有很重要的意义,教主再三叮嘱自己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她绝对不可能就这样放走它。

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

察觉到落日的纠结,琉殇也陷入了沉思。如果自己没有受这么重的伤,自己大可以带一队士兵单独去追血族——不,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没有输,追杀血族的任务根本落不到落日身上,都是因为自己的无用,才让前辈落得现在的境地……

一直以来,它自认为比牧荆优秀,可说到底,自己原来和牧荆一样,只是个拖人后腿的废物罢了。

不……这里还有自己能做的事。

那只人狼如果死了,那么她的尸体无论在哪里,根本没有所谓,就算那只人狼活着,如果不再次出现在教会的视野里,那么教会就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就算她再次出现,也没有人能够保证它和现在这只是同一只人狼。说到底,现在,捉住那只血族才是最重要的。这样想来……

思考到这里,琉殇的额头上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几乎是赌上他未来的决定,一旦事情败露,他甚至可能因为阻碍“启示”的完成而被宣判极刑。更何况,现在除了他和落日,还有福音教会的诺瓦尔,如果诺瓦尔没有被他骗到——鉴于诺瓦尔有黑瞳这样的圣痕,自己恐怕是不可能骗到他的,那么唯一的指望,就是希望诺瓦尔能够不揭穿自己。

这赌局实在太大,琉殇握紧了拳头,虽然一直以来诺瓦尔都表现得很随和,但他毕竟是点灯人,涉及到“启示”,琉殇不确定他会到底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

牧荆瘫坐在地上颤抖着不敢拔剑的场景掠过脑海,琉殇深吸一口气,作出了决断。

“圣徒落日,我用血统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人狼族的尸体,就挂在树间,应该是逃跑的时候撞上了树枝,被刺穿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落日的思考突然被打断,她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望向琉殇,“你在说什么呢,这种事怎么可……”

这时,她猛地反应过来,“琉殇,你……”

“……”诺瓦尔察觉了琉殇的意图——毕竟,“人狼在树林里被树枝插死”这种事任意一个圣徒都不会相信。他皱起了眉头,盯着琉殇,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感觉到诺瓦尔的异动,落日也看向了他,双眸平静中透着冰寒,腰间的佩剑在剑鞘之中隐隐发出光芒,琉殇更是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十字军们都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地从三人之间退开,三名圣徒之间的气氛瞬间将至冰点。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虚弱,还是认同琉殇的利害判断,良久,诺瓦尔终于偏过了头。

“干得不错,圣徒琉殇。还有,圣徒落日,我们可以出发了。”

琉殇长出一口气,松开了握住剑柄的右手,对落日点点头。落日将目光转向琉殇,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最终,她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而举起自己的长剑,指向被树叶剪碎的天空——

“整队集合,准备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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