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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渐渐肆虐起来了,暴雨也随着漆黑的夜幕降下。几乎要把世界淹没的嘈杂雨声笼罩着整个木阳城。窗外,十年无人照料、再看不出些许生机的蔷薇枯藤也同那斑驳铁栅栏外的漆黑森林一起在雨幕中飘摇。风的呜咽声在牧宅的每一条廊道里回响。牧宅偌大的会客厅中,只有一根摆在一方小桌上的白烛散发着微弱的光。

牧荆与泽对坐在小桌两旁。

一道闪电刺破了窗外黑色的世界,几秒后,巨大的雷声震得牧荆的耳膜微微发痛,他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移开,落到白烛另一面的少女身上。摇曳的烛光将少女苍白的脸染上一丝血色,使得她本就美丽的容颜更显几分动人之色。

“今天那个女孩……是人狼吧?”

“应该没错。没想到竟然可以在这附近看见人狼……他们应该很早以前就淡出了人类的视野,只在被称为‘雾域’的凯尔姆地区活动才是……”

泽抿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红茶,微微皱起了眉头。闻言,牧荆不禁再次起称赞泽的博学。

“你还真是博览群书……”

听到牧荆的称赞,泽却只觉得有些无奈。

“毕竟在你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候,不敢出门的我只能在书库里看书打发时间……况且,这些事不止古书典籍中有记载,若是你好好学习过血猎的必修课,你也会知道。”

自父亲死后,平日里常常带着牧荆一起训练的林奈便离开了牧宅,母亲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严格地督促他。最重要的是,牧荆自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激情,血猎训练便自然而然地懈怠下来。此时听到泽的责备,牧荆也无法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轻笑一声,扯开了话题。

“咳咳,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加关心那个叫落日的女人,那种实力……那家伙总不会真的像琉殇告诉我的那样只是一个普通圣徒吧?你以前在教会的时候听说过她吗?”

“……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既然‘阳炎’拥有那种程度的威力,又专门为她的异能打造了一柄炼金武器,我觉得她不太可能只是一介普通圣徒。”

“我也有同感……持有圣痕的圣徒固然不在少数,但要是他们都是落日那样的水平,教会和异族之间的战争也不至于持续接近千年了……”

泽没有接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景色:

“……话说今天,和十年前还真是像啊……”

她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哀愁,或许是受到她的感染吧,牧荆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之中。这时,几道沉重的声响从牧宅大门处传来——

“咚咚咚!”

一如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闷雷一般的敲门声在整幢宅子里回响,牧荆的思考几乎为之一滞。当牧荆还处在愕然之中时,泽却已经站起身来。

“走吧,有客人来了。”

沉默数秒后,见牧荆还僵在原地没有动作,泽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

“怎么?难道真能是十年前的重演?”

牧荆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在牧荆身后,毕竟,不管怎么说,牧荆才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就算他不在意,自己也不能太过僭越。

伴随着“吱嘎”的声响,牧荆打开厚重的大门,一名穿着漆黑牧师袍的男人·站在屋外。在巨大的雨幕中,他的长袍竟然没有被淋湿,还随着狂风猎猎展动。标枪一般笔直的身形隐隐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气质,在漆黑背景的衬托下更添几分压迫。

“琉殇?”

不仅惊讶于对方的身份,牧荆更疑惑琉殇此时的架势。可刚刚念出对方的名字,他便瞥见了来人手上的巨大银色物体——那是一柄纯银打造的十字刃战锤。看到战锤锋利的锤刃,父亲身上狰狞的刀伤又在自己脑海中掠过,牧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放心,牧荆,我并不是又来拉你加入圣域。据三天前点灯人诺瓦尔向木阳城十三教会分部传达的启示,牧宅里,躲藏着一名罪人。”

琉殇的话语却十分平静,仿佛真的是来做客一般。可确认了对方的来意,牧荆的心却微微恐慌起来。显然,泽的事情恐怕已经暴露。一面开始思考对策,牧荆一面硬着头皮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抱歉,这幢宅子里只有我和我的妹妹,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琉殇发出一声嗤笑,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冷峻。

“呵,是么?牧荆,它……真的是你的妹妹?”

牧荆下意识地侧身,想要挡在泽身前,可琉殇猛地伸出手将他推开,同时单手挥动那巨大的十字刃锤,向着牧荆身后的泽冲去——

“人类牧荆,请你配合十三教会的肃清!”

“轰!”

沉重的银质战锤狠狠地砸到牧宅的花岗岩地板上,将这种坚硬的火山岩砸出了缺口。而泽在千钧一发之际向侧后方撤步,勉强躲开了战锤的攻击,只受到一点擦伤。根本没有意料到琉殇会忽然对泽下死手,反应慢了半拍的牧荆这才急忙拦在了琉殇身前。

“等等,就算她……就算泽背叛了教会,也曾今是你们的同袍啊!况且还是夕夜·瑟斯宅邸一战的唯一生还者,你们也不用这样对她吧?”

听了牧荆的质问,琉殇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了一声。

“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牧荆。处理变节者一向是福音教会的工作,和隶属于神罚教会的我可扯不上一点关系,”说着,琉殇又将视线移到了对面的少女身上,“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到现在你都没发现这个家伙有什么不对劲吗?看来你的血猎训练真是彻底荒废了。”

牧荆一愣,看向了不远处的少女。

“它确实是十年前夕夜·瑟斯宅邸一战的唯一幸存者,可很遗憾,它的立场,是夕夜·瑟斯那一边,”琉殇紧盯着对面的少女,“泽?用这个名字,你还真是大胆啊,血族元老的女儿,夕夜家血脉的正统继承者——夕夜·泽?”

一道闪电劈落,电光从敞开的大门射入了大厅内,借着这道光芒,牧荆看见了泽——夕夜·泽身上缓缓复原的擦伤痕迹,

——那是血族的自愈能力。

牧荆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无数回忆在他脑子里闪过,他猛地察觉了以往那些并不起眼的异常——泽的皮肤为什么白的那样诡异,泽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离开家里,泽每一次出门为什么总是要顶一把巨大的黑伞,以及,今天黑伞掀飞后,泽又为什么要一头装进她的怀里——那根本不是害怕被落日认出来,只是为了挡住阳光。

察觉到这些,牧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巨大的震撼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整整十年的朝夕相处,泽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在母亲去世之后,她更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他能够清楚的记起过去和泽共度的时光,那些泽初到牧宅时处处警惕、孤僻终日的日子,那些在雷雨交加的夜里,自己和泽一起蜷缩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的日子,那些他下到牧宅昏暗的书库里,叫泽吃饭的日子,那些他生病卧床时,泽照顾自己的日子……事到如今,琉殇却告诉自己,这十年以来自己最亲近的人,竟然是十年前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吸血鬼的一员。

牧荆怔怔地看向泽,希望她能像往常一样用她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说出否定的话语。可与他的意愿相违背,平日里一向给人以沉着印象的泽,此时只是显出难以掩饰的慌张。

见到这一幕,牧荆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一旁的琉殇见状,默默地走上前,将牧荆护在自己后方。

“本来上面的意思是要你亲自捉住她,来弥补你包庇罪人的过错,但毕竟你们相处了这么久,想必你一时也难以下手……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就由我来代你动手吧!”

没等牧荆回答,琉殇已经挥舞着战锤向泽展开了攻势,他手中的战锤向着泽横劈而去,后者移步以稍显僵硬的侧身躲过了琉殇的攻击。紧接着,琉殇用身体带动战锤,抡着战锤从上方砸下。尽管纯银打造的战锤无比沉重,但琉殇的身体素质与用力技巧却更胜一筹。战锤勉强触及泽的身形,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十字刃锤锋利的刀刃划过泽左臂柔嫩的肌肤,如同耕田的犁一般在泽的纤细的左臂上划出了一大条血痕,伤口深可见骨。

牧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泽着咬牙后撤拉开了距离,用手按住了自己的伤口,血液如流水一般从她的指缝间涌出。但没等她站稳脚跟,琉殇再次展开了攻势。泽毫不犹豫的放弃了照顾伤口,不仅不退,反而向着琉殇迎了上去,竟然精准地用受伤的左手抓住了十字锤纯银打造的的刀刃。

“滋——”

在烤肉般的声响中,左手手掌与十字刃锤接触处的肌肤几乎在一瞬间变得焦黑,但泽却强忍着疼痛,将战锤向侧后推开,同时迅速欺近琉殇,右拳向琉殇胸口攻去。毕竟,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肌肉强度,吸血鬼的身体机能都要比人类强很多,在近身战中,琉殇的长柄十字刃锤施展不开,泽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

但是,琉殇的眼睛,骤然变得无比鲜红。

他左脚重重地踏向地面,身体向后退去,几乎在一瞬间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同时,琉殇双手发力,沉重的十字战锤从泽手中挣脱,如同木棍一样被琉殇在空中抡动半圈,从右侧砸来。来不及改变前冲态势,战锤就这么生生地砸在了泽的身上——

“轰——”

泽的身体重重地撞上冰冷而坚硬的墙壁,砸出了一片细密的裂纹。此时,她左臂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恢复,手掌也被秘银武器的祝福溃烂,侧腹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在被战锤的刀刃划开的伤口之下,甚至可以模糊的看见她被折断的肋骨。

“你……到底……”泽捂住腰间的伤口,强撑着站起身来,她的声音中夹杂着颤抖,“……为什么?”

“这个吗?”琉殇指了指自己发着红光的眼眸,“这是福音教会从亚特兰蒂斯共和国东岛分部采集到的吸血鬼血样,你以为,一般人会被派来对付血族元老的女儿?”

琉殇说着,举起了战锤。

“比起这个,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刚才那一下,肋骨断了四根吧?”

泽没有回话,只是用不屈的眼神却回答了琉殇的提议。她转身从附近墙面上的挂载的一对装饰剑中抽出一把,用破烂不堪的双手握住剑柄,深吸一口气,向着琉殇冲来,

面对这无谋的冲锋,琉殇只是轻轻扭动十字刃锤的手柄。

“咔哒!”

令人诧异的机械声响起,战锤的前段猛地弹射而出,留下一段银色的锁链与握在琉殇手中的长柄相连。而那沉重的刃锤,正面撞在了袭来的泽身上。

“噗嗤!”

刀刃深深的刺进泽的小腹,战锤巨大的动量将泽死死地钉回了墙面上,腹部和背部受到的撞击与贯穿身体的祝福秘银几乎要撕裂泽的痛觉神经。

“啊……”

泽的呻·吟像是将近枯竭。

长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琉殇慢慢走到泽跟前,皮靴把长剑踢到远处。他低头看了看泽,发出一声轻笑。

“执剑的动作很标准,可惜缺乏实战的经验。”

说着,十字刃锤的锁链缓缓收回,刀刃从泽的身体里抽了出来,泽用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的伤口——事实上,此时泽的腹部,几乎已经失去了可以被称之为“腹部”的形状——无力支撑的身体像一块破布一样缓缓从墙面滑落,在身后脱出一长条凄惨的血痕。

“被伤成这样,看来你也差不多了。”琉殇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血族活的越久,生命力越强。而根据情报,你不过十几岁而已,所以,除了秘银武器和阳光外,很多对于古老血族来说在岁月中已经麻木的东西,依旧可以伤到你,比如——”

他打开小瓶,伴着潺潺水声,将里面的液体倾倒在泽的伤口上,

“——疼痛。”

“呃啊——————”

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被从腹部慢慢浸入身体内部的剧烈灼烧感打败。

“可叹,可叹,不愧是血族元老的女儿,你的意志非常坚强,”琉殇再一次举起战锤,“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失去行动力了吧?”

言罢,战锤再次砸下。

“噗嗤!”

战锤重重地钉入泽的胸口,猩红的血液绽开,溅射到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上,勾勒出一幅无比残忍的图景,牧荆不禁感到一阵反胃。琉殇不断砸下战锤,一次,两次,三次……从躯干到四肢,血族的自愈能力不断地修补着泽的身体,可琉殇却一次又一次的将其破坏,比起战斗,这更像是一场单纯的虐待。最后,泽的身体已经从原本半靠着墙面的姿态到完全倒在地上,她艰难地抬起沾满自己鲜血与泪水的脸,看向牧荆,眼神中写满期盼——或许还带着些许哀求——

“荆……”

“轰!”

雷鸣伴随着战锤同时落下,淹没了泽的声音。十年前,自己父亲的惨状似乎又浮现在牧荆眼前,那被闪电光芒照亮的狰狞刀伤与弹孔占满了他的视线。

十年的朝夕相处,潜意识里,他无法放任泽就这样死去,哪怕泽真的是一只血族,他也希望给自己一个接受现实的时间,而不是像这样突兀地面对她的死亡。可问题是,自己能做什么?

自己的训练已经荒废了近十年,况且想要杀死泽的,是那如怪物般庞大的、代表着整个人类意志的教会,自己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牧荆的双腿止不住的颤抖,就在这时,琉殇慢慢转过头来,他原本碧蓝的清澈眼眸此时充斥着血红,

“牧荆,你要不要来亲手结果她?”

毫不带情感的话语像一瓢冷水一样浇在牧荆头上,他踉跄后退几步,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

“这样啊,既然你实在无意参与教会的事情,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好了。”

琉殇收起战锤,从口袋里掏出另一瓶圣水,随意地倒在泽身上,而后将小瓶扔到一边。确认到泽的身体几乎停止了再生,他转头看向了牧荆。

“以它现在的状况,这瓶圣水下去,估计到天亮为止都会一直‘死着’了,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哦,不对,是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牧荆看着倒在血泊与圣水的积液中抽搐的泽,大口地喘着粗气,血腥的场面让他胃里的食糜一阵翻涌,脑袋几乎一片空白。

“怎么,牧荆,你平日里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去哪了?这也不能怪你,十年前的事对你的打击太大,看到那样的景象之后,恐怕没人能好好的生活吧……”

琉殇叹了口气,拍了拍牧荆的肩膀。听了他的话,父亲的死相和面前的泽缓缓在牧荆眼中重合在一起,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让他感到无比寒冷。

“那么接下来,我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做,回头我会通知教会来回收它的——毕竟是元老的女儿嘛,还是有很多价值的。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琉殇提着战锤——在它涂满了血浆的刀刃上,属于泽的鲜血还在缓缓滴下——朝牧宅的大门走去,与牧荆擦肩而过。

这时,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揪住了牧荆的心——

泽是吸血鬼,父亲是被吸血鬼杀死的。然而,泽却是被父亲带回来的:那么,父亲为什么要把泽带回来?

刹那间,剧烈的疼痛伴随着一股大力从牧荆的背后传来,牧荆重重地被砸到了还沾着泽的鲜血的墙壁上,他还没回过神来,颤抖着回头看向了后方——

那是琉殇。

“不好意思啊,牧荆,我的任务……”

“就是清剿你。”

牧荆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贯穿伤——那里不断有鲜血涌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面上。由于肺部被穿刺,猩甜的味道不断从他喉头涌出,这时,牧荆才想起,十年前,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是血族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甚至正相反,自己父亲的身上,不但有刀伤,还有弹孔!

那是血族从来不会使用的、十三教会的火铳!

琉殇一步步向牧荆走来,牧荆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向后退去,却被身后冰冷的墙壁堵住。琉殇低头看向了狼狈的牧荆,红色的眼眸中除了愤怒,还有怜悯。

“可笑,”琉殇伸手,取下了展示架上的另一把长剑,扔给了牧荆,“拔出来!”

牧荆下意识地抓起长剑,一只手握住剑鞘,一只手握住剑柄,可是,他却只是不断的颤抖,始终没有拔剑。

他做不到。

这十年间,哪怕是父亲留给他的、他自己的佩剑,他也从来没能拔出过。每当他握住剑柄,他总是止不住地头痛。

他无法忘记那个雨夜里,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是怎样分崩离析,他无法忘记前辈是怎样噙着泪水与母亲争吵,而后扑入她的怀中哭泣,他无法忘记这些刀剑在父亲身上留下怎样的伤痕,然后将父亲的惨状带入自己,他无法忘记曾经父亲和前辈无数次对自己提起的教诲——

“就算你正式成为了吸血鬼猎人,也一定有许多无法战胜的敌人……到那个时候……”

我以为,只要我拒绝……我以为,我只要我抛弃……

我以为,我能逃走……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逃避吗?!”

琉殇吼叫着,将十字战锤再一次砸下,剑鞘连同长剑被在沉重的刃锤之下弹飞到了一边,战锤穿透牧荆的胸膛,陷进了牧荆身后的墙壁里。

“噗嗤!”

“啊啊啊啊啊————”

疼痛让牧荆嘶声叫了出来,琉殇再次举起刃锤,牧荆只能用双手堵住不断出血的伤口。

“你的血统呢?!”

“噗嗤!”

“呃!”

惨叫戛然而止,十字刃锤绞碎了牧荆的气管,他失去了叫喊的能力。

“你不是血猎吗!?”

“噗嗤!”

牧荆挡在胸口前的双手也被砸断。

“站起来啊!”

“噗嗤!”

胸口的剧痛让牧荆几乎无法思考。

“你明明有和我一战的力气,却不敢拔剑吗!”

“噗嗤!”

这似乎是最后一击了,琉殇慢慢收回战锤,将其立在地面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任由牧荆的身体在墙壁上留下一条血痕,慢慢滑落到地上。琉殇深吸一口气,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平静地就像和一个普通朋友交流:

“那么接下来,罪人牧荆,虽然夕夜庄园的调查结果本来应该按照内部文件保密,但基于你作为人的一半生命——加之你我多少有些交情,在你生命的最后,我将告知你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以及整件事情的始末。”

牧荆倒在地上的血河中,尽管支离破碎的身体再不能移动分毫,他的瞳孔还是转向了上方琉殇的脸。

“尽管作为血猎,十三教会,从来没有把你们家族当做同盟。”

“圣战后,教会自身元气大伤,但是活跃在中庭边缘的异族依旧不在少数。同时,随着血族数量的锐减,血猎们能接到的委托也逐渐减少。于是,二者最终展开合作,血猎们跟随教会去讨伐别的异族,圣域则为血猎们提供金钱报酬。但是,因为拥有使用血族血脉的能力,血猎牧家,虽然在表面上也得到了教会的承认,实际上一直是教会的眼中钉。”

“等到你爷爷继承了家主的位置,那时候,经过长时间的打压,异族的数目已经不成风气,教会便不再需要你们的助力,当时,你的爷爷正是一家之主。根据教会的记载,你的爷爷确实很强大,他所处理的任务,恐怕就连很多圣骑都未必能完成。一个人屠戮精灵族的城镇,一个人剿灭洛林帝国的萨尔洛斯教会残党聚集地,一个人杀死森林深处的龙形野兽……”

琉殇低沉的话语夹杂着暴雨的轰鸣,仿佛魔鬼的低语。牧荆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但从父母的只言片语间,他得知爷爷是被夕夜家的人杀死。但现在看来,真相恐怕并非如此。

琉殇轻蔑地笑了笑,

“然而,他越是展现自己的强大,教会就越是不安。”

雨气的清香盖不住空气中浓郁的血腥,一道惊雷打断了琉殇的发言,电光从敞开的大门透入,照亮了琉殇的半边面庞。

“经过长时间的谋划,教会高层假借一次任务,暗地里调动两位圣骑以及数十位圣徒,再加上一些小手段,杀死了你的爷爷。”

一阵风从门口刮入,剥夺着牧荆仅剩不多的温度,也吹灭了会客厅里的那只白烛。他不禁想象,他的爷爷遭到背叛时的心情——是不是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呢?

——是不是和自己身边的泽一样呢?

牧荆感到心口一阵疼痛。

“那之后,大主教亲自带队来到牧宅,告诉你的父亲,你的爷爷是被夕夜家族的血族杀死的,于是,你父亲自愿成为了教会的一把刀,虽然比不上你爷爷的强大,但更加忠诚。”

“可惜的是,你的父亲十年前在夕夜家的庄园,发现夕夜家族早就只剩下寥寥数人,也就察觉了你爷爷的死因有问题,”琉殇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惋惜,“于是,与他一同执行任务的三十圣骑第二十一席的克里罗克下令清剿他,双方便展开了战斗。”

“后面的事你也能猜到了,你的父亲拖着和庄园里的血族战斗过的伤躯全灭了教会部队,并把那场战斗中唯一幸存的血族,夕夜家的女儿夕夜·泽带回了牧宅。”琉殇说着,从一旁拉过来一张木椅,坐了上去,“故事就到此为止,等你死了,我会把她带回教会,她毕竟是血族元老的女儿,好好利用的话,应该能对她父亲产生不小的牵制吧……”

说完,琉殇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了呼吸的牧荆,叹了一口气,

“呵,我竟然是你这种懦夫的代替品……”

牧荆的身体已经连颤抖都停止了,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景色变得斑驳,感觉变得麻木,就连疼痛也消失了……

接下来等待他的,只有意识的消散吧。

这就是死亡吗?

还真是不想死啊。

这时,牧荆本已失去的听觉,却捕捉到了一丝清冷的女声。

“姆……要是在这里死掉的话,那帮家伙一定会取笑我的吧……”

“轰!”

又一道惊雷落下,琉殇全身的肌肉骤然紧绷起来,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双眼瞬间由蓝转红,看向了原本应该早已失去战斗力的——夕夜·泽。

碎裂的骨头归位,破坏的血肉缝合,损伤的脏器复原,在升腾的血蒸汽中,她的身体以数倍于之前的速度再生,最后,竟然完全无视重力,直挺挺地从地上立了起来。

然后,血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乎要割裂空气的红光。

面对迎面而来的威压,没有经过思考,琉殇经过无数次训练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射,他从口袋中掏出几乎自己所剩的三瓶圣水,一次性向夕夜·泽撒去。

“嘶——”

圣水瞬间蒸发。

怎么回事?按常理来说,她此时应该已经无法动弹了才对,我的处理流程不会出错,那么到底是为什么?而且圣水没用——她的力量为什么突然变强了这么多?

一边思索着事态的原因和解决方案,琉殇一边摆出来防御的姿态,在这样的异常状况下,应该先重新评判夕夜·泽的现在战斗力。然而,夕夜·泽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就在琉殇犹豫着要不要发出试探性进攻时,玻璃的碎裂声打破了沉默。琉殇用余光向声源处瞟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块碎裂的玻璃旁,是从窗口钻进来的、像爬山虎一样占领了大半个墙面的——蔷薇。

花园里,那一度给人枯死映像的蔷薇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向着牧宅内部涌来,所有蔷薇的藤蔓与叶片都染上一层诡异的红,花更是在不是开花的季节里开地分外鲜艳,浸润着鲜血一样的颜色。

“夕夜家族的异能,‘环绕死者的红荆棘’——血蔷薇……啧,偏偏在这个时候……”

异族的异能觉醒,那是任务中遇见的最危险的情况,作为元老血脉异能的血蔷薇本身已经十分危险,更不用说异能觉醒时还时常伴有持续一段时间、额外强大的“暴涨期”。

“簌簌——”“什么?!”

琉殇反应过来时,几只藤蔓已如同子弹一般从琉殇的脚边的地板下蹿出。他闪躲不及,四肢被这些荆棘死死地缠住,荆棘的尖刺深深嵌进皮肤里,而后根须一样的红色组织从藤蔓与他皮肤的接触处蔓延开来,

“唔……”

强忍着疼痛,琉殇想要挣脱荆棘的束缚,可马上,又一簇荆棘贯穿了他的腹部。

——夕夜·泽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跟前。

血蔷薇迅速通过那红色的组织抽取着琉殇的血液,琉殇的肌肉逐渐失去了力气,沉重的战锤砸落在地上,立即被几支藤蔓缠绕起来。感受到自己力量的流逝,琉殇在挣扎无果后,放弃了抵抗。

“真不愧是夕夜家的血脉啊,十几岁就觉醒了异能……”

即使是经历了漫长岁月或是生死厮杀的异族,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幸运儿能够觉醒异能。像如今这样的情况,除了血脉带来的天赋,琉殇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我讨厌别人评论我的血统。”夕夜·泽的红瞳紧盯着琉殇。

琉殇没有再说话,血蔷薇抽取血液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快,再加上腹部的贯穿伤,此时的他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随着血液的流失,他感到寒冷开始侵蚀他的身体,这样下去,恐怕不出几分钟,自己就会死去。

没有异能和拥有异能的血族,危险性完全是两个级别。更何况对方的异能,还是处在刚刚觉醒的暴涨期中的血蔷薇。

然而,藤蔓缓缓松开,琉殇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双腿一软,倒在地面上。这一刻,他想起了什么,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情。

“……是啊……你不能杀我……”

夕夜·泽沉默片刻后,似乎确认了什么,而后叹了一口气。

“……确实,我无法反抗血誓……”

显然心存不甘,但夕夜·泽还是决定不再理会琉殇,而是转身走到已然失去了意识的牧荆身旁。此时,他的伤势,竟然也复原了大半。

“倒是这家伙,虽说是血猎,但自愈能力未免有些异常了……”

没有人注意到,那扇破开的水晶窗的窗沿上,一只火蝙蝠张开翅膀,趁夕夜·泽转身的瞬间飞离了现场,钻入飘摇的雨幕,盘旋,上升,而后向着位于牧宅北边的一道断崖飞去。

那里,一名少女撑着一把纯黑的伞,狂风吹起她的长发,在漆黑的夜中散出一片银光。

……

当牧荆恢复意识时,暴雨还未停息。

他有些吃力的从床上支起身子,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夜幕依旧淹没在暴雨之中。

“是……梦?”

胸口的贯穿伤加上严重失血,哪怕是血猎也没有可能活下来。他掀起被子,发现自己的胸口连一道疤痕都没有,根本找不到一点受伤的痕迹。

“这么说的话,果然是梦?”

然而,想起泽的死相与琉殇对自己的攻击,牧荆还是感到一阵心悸。不管从哪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梦都太过真实又太过虚假,一时间,他有些恍惚。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看一下……”

牧荆正要起身,却看见了被胡乱的丢在床头柜上的、属于自己的衣服。

一件破烂不堪的,沾满鲜血的黑衣。

漆黑的绝望涌上心头。

“泽!”

他猛地掀开被子准备起身,这时,穿透包围房间的雨声,一道声音轻轻的从角落里传出。

“干什么?”

牧荆一愣,转过头,发现泽此时就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不紧不慢的喝着红茶。

“泽,你……没事?”

“你很希望我有事?”泽轻轻放下红茶,看向了牧荆,她的眼中映射着摄人心魄的暗红。

牧荆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良久,他低下头:“……对不起。”

一瞬间,暴雨的白噪声让空气中充满了寂静。

泽又拿起红茶抿了一口,“不,你不必道歉,琉殇说得对,作为血族,无法忍受疼痛是我不够成熟,落败于他,是我缺乏实战,这都与你无关。”

泽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但朝夕相处的牧荆却能感觉出泽语气里的生疏,不禁有些难受。

毕竟,在那种时候,自己只是袖手旁观。

“最后……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关键时刻,我的异能觉醒了,凭借暴涨期,我恢复了伤势,然后打败了他。不过,因为那家伙是半血族,我只能将他暂时囚禁起来。至于你……”

“你把我变成了血族?”牧荆抬起头。

“呵,”泽轻笑一声,“你认为自己有成为血族的资格?”

血族自诩为贵族,所谓贵族,他们要在自己的人民遭到进攻时拔剑保护人民,要在自己的家族受到压迫时用生命维护家族,要在自己的荣耀受到玷污时抛弃一切去捍卫荣耀……

而自己,不过是个懦夫而已。

其实早就明白,自己并不是喜爱安逸平静的生活,自己只是在逃避,在恐惧,在拒绝面对……为了掩饰,还要装出一副虚有其表的贵族气质。这样的自己,根本不配成为血族。

“虽然我也不清楚你伤势恢复的缘由,但既然你的眼睛还是黑色,就不可能是血族,”泽顿了顿,“你试试,你是否还能使用‘血统’?”

“这么一说,我确实感应不到了……”

“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正常人了,”泽放下茶杯,拿起一旁的一个小木盒,“然而很遗憾,你再也过不上正常的生活了。”

这一切并不是梦境,也就说明琉殇说的一切都是现实。一直以来,教会都迫害着拥有血族血脉的牧家,今天,这份恶意也降临到了牧荆身上。然而,与实力强大到足以抗衡圣骑的爷爷和父亲不同,荒废训练的牧荆,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切身体会到教会的强大,也就切身体会到了自己的绝望。想到这里,牧荆看向一旁的泽。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她都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之中吗?而自己作为她唯一的家人,竟然在那个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琉殇蹂躏,没有伸出援手。那时候,她该有多痛苦?

察觉到自己过错之重,牧荆深深低下了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牧荆的问题,泽打开了手中的木盒。

“只能到罗索城去吧,连接青木与洛林的洞穴城市,那里是十三教会的势力也无法触及的地方,”泽从盒中拿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玻璃片,放进自己的右眼中,“另外,我不知道教会什么时候会察觉到琉殇的任务失败,再派人来,你最好快点收拾东西,记得多带一些钱财,这一路上恐怕有不少用钱的地方。”

“你愿意带我一起走?”牧荆这才又抬头来,语气中包含着惊讶,以及一丝庆幸和希冀。

没有立即回答牧荆,泽只是取出一块玻璃片放进自己的左眼,这片刻的等候仿佛长达数个世纪——

“不要误会,我只是一路上缺一个人肉血包而已。”

有色玻璃已经完全掩盖了她的眼眸的红色,但从那对熟悉的漆黑眼瞳中,牧荆依旧只能感觉出陌生。

……

次日,木阳城,十三教会分部,宗教事务厅。

主教打扮的男人·站立在一座一人高的纯银十字架面前,紧皱着眉头沉思这什么。良久,他长出一口气,转身看向了身后的琉殇。

“琉殇,你的表现,让教会很失望。”

“主教大人,对不起。”

琉殇的声音中还透着虚弱,男人却丝毫没有体量他的意思。

“亚特兰蒂斯共和国的福音教会同袍千辛万苦地弄来了半血族的血样,奇迹教会的机械炼金术士与古典炼金术士共同为你打造了‘收割者’,复兴教会最好的医生为你进行改造手术,我们费尽心思将你培育成血猎,顶替牧家的位置,你却连一个十几岁的血族都抓不住……”男人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的话语中透着明显的惋惜,“唉,琉殇,赝品,终究是赝品啊……”

琉殇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一股怒火在他心底升腾,但他只能咬住牙关,低下了头。

“非常抱歉,主教大人……”

“抱歉改变不了事实……本来,因为你和牧荆是好友,所以我特地推荐你去执行这项任务,好让你能免除这层关系为你带来的非议。上面的意思是,如果你判断牧荆还能为教会所用,便可以放他一马。只要带回那只血族,无论怎么样都好。结果,你单单杀死了牧荆,却让夕夜·泽逃走了……”

“就因为忌惮夕夜·瑟斯,即使我们早拥有拿下沃尔特夫的能力,巴斯德大人也迟迟没有向沃尔特夫进军,血族的领土才能残存到现在。若是抓住了它的女儿,我们就能在接下来对沃尔特夫的战争中遏制住它 ,然后扫清掉至高之神最大的敌人……可是你却让它离开了牧宅,你说,怎么办?”

琉殇没有反驳。

纵使他严格按照教会的规定进行任务流程,纵使异能觉醒在教会任务执行中被归为突发事件,纵使他可以有千万种理由来摆脱责任,但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向来只认结果。而且,在接受了血样后,他彻彻底底成为了教会中的“异类”,比从前地位更低,自己的驳斥,不会被任何人接受。

于是,他只好深吸一口气,摆出无比谦卑的姿态:“请教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够成功!”

“……你先和落日一起行动吧。亚特兰蒂斯,卡琳,凯尔姆……流亡的异族,去处没有几个。其他地方都离这里太远,夕夜·泽和那只人狼要么去罗索城,要么去墙外的艾蒙,而不管选哪一个,它们势必要先去依诺城,你们沿着这个方向走,十字军方面,我会为你们做好调动的。”

“是,谢谢主教大人。”

琉殇说完,恭敬地退出了房间。看着琉殇离开,男人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要是点灯人没有颁布福音,我就让落日去了,有了阳炎,恐怕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这时,修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主教大人。”

“请进。”

一名修女推门进入,她的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之中,是被拼凑在一起的、十字架的残片。

“主教大人,我们对夕夜庄园的调查又有了发现。”

“这次对夕夜庄园一役的调查收获还真多啊……这次是……血十字?”看见托盘中放在柔软红布垫上的十字架残片,男人眉头一皱,“用品质如此之高的十字架制作血十字,我大概猜到这是谁的血十字了……不过,这怎么可能……”

“算了,不想这些了,牧宅的调查怎么样了,斩风在牧宅吗?”

“不……我们的人在牧宅展开了全面的搜查,没有找到斩风的痕迹……”

“哼……这么说来,难道斩风并不是牧飒带走的吗?或者说,夕夜·泽带着它一起离开了……本以为这次可以一道收回传奇武器……真是遗憾。”

木阳城教会分部外,街道。

琉殇推门走出教会,迎面而来的混杂着雨的清香的冰凉。他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自己的怒意消退了几分,却剩下满腹的压抑。放眼望去,街道上的石砖在被作业的暴雨打湿,显现出深灰的颜色,其被岁月打磨的无比光滑的表面更如镜子一般倒映着世界。在一片静默中,琉殇感到一些失落。

正当他转身离开时,一道呼喊从街边传出。

“琉殇!”

琉殇下意识的转头看去,一身便装的落日不顾满街的积水径直朝自己走来,长靴踩着镜中的世界,一瞬间让人误以为她的脚下是一片天空。

“落日前辈?你怎么……”

“当然是来关心一下我可爱的后辈啊,怎么,看你的表情,挨骂了?”

落日浅浅一笑,而面对她的疑问,琉殇只好点头——在落日面前,他是藏不住谎言的。落日朝楼上宗教事务厅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飘扬着十三教会的旗帜。

“别管主教大人,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夕夜家血脉异能觉醒的暴涨期被你遇上,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琉殇没有说话,他知道,是夕夜·泽放过了自己,自己才得以侥幸存活。而看到琉殇的表情变化,落日也猜出了一些东西。

“不管怎么说,你活着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琉殇心头一颤:“……谢谢。”

“……”落日也沉默了一会儿,看琉殇苍白的脸色,不禁有些痛心,她叹了口气。

“琉殇,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累。”

琉殇一怔。

安静的城市似乎忽然间变得更安静了,让人不觉有些寂寞。时隔数年,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曾跟这么一位前辈倾诉过自己的全部。

加入十三教会这么多年,落日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彻底打开他内心的人。

无关乎爱情,琉殇对落日的感情只是纯粹的、后辈对前辈的仰慕。平时的落日美丽,开朗,大方,让人如同沐浴在黎明的晨光中一般舒适,执行任务时,她又无比干练,可靠,强大,成为同伴最坚实的倚靠。她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善意与关怀,只是琉殇清楚,自己不能让这份关怀成为阻碍自己前进的理由。

他全身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露出一个苦笑,“落日前辈,谢谢你的关心,以及,主教大人命令我接下来和前辈一起行动,还请您关照。”

落日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琉殇坚定的表情,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唉……你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

……

木阳城,南市,深巷茶厅。

“牧荆,马车我帮你准备好了,药品,食品,饮用水……我估计这你们这一路上应该用得上,都为你们准备了一些,”茶厅老板走进茶厅后间,“现在就在巷子的入口处,以防教会封城,要走的话还是趁早。”

“谢谢先生,”牧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随后看向了泽,“现在出发?”

泽却没有理会牧荆,只是起身,向老板行了一个贵族礼,“劳烦叶先生了。”

“举手之劳,倒是能帮到朋友,我才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有些价值。”老板笑着摇摇头。

“那我们就先走了。”牧荆一边说,一边提起了两箱行李,“先生,如果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回来看您。”

“好,我的每一位朋友在这里都有一套专用的茶器,现在二位要走了,我把二位的茶器锁起来,等二位回来。”老板看着两位令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不禁有些恍惚。

“一路顺风!”

“再见!”

在与茶厅老板告别后,二人离开了茶厅。穿过因为一夜暴雨而变得湿漉漉的小巷,二人在巷口找到了茶厅老板为他们准备的马车。

木质的框架,布质的车蓬,和普通的货运马车别无二致,就连马也有些瘦弱,显得十分普通。车厢内部也和普通的马车一模一样,正如茶厅老板所说,车厢的货架里摆满了草药,干粮,以及饮水。

将行李安顿好,泽收起阳伞进入了车厢内部,牧荆则坐在前室,驾驶着马车驶出了街道。随着小巷屋檐上滴答的滴水声逐渐被马蹄踩在水潭里的啪嗒声淹没,二人逐渐远离了小巷。

主街道上,由于地面还是湿的,今天摆摊的商贩并不多,深色的地面映照出蓝天,若是在平常的日子里,牧荆恐怕会感到十分惬意吧,可如今,他实在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这时,从布幕后传来泽的声音。

“他确实是一位可靠的人,不过,你就这么确定他不会把我们暴露给教会?”

“叶先生是洛林帝国人,他之所以到青木帝国来,就是因为不习惯看到洛林帝国被教会的势力左右,他本身就对教会有意见,就算不帮我们,也不会把我们检举给教会。”

“而且,他是一个十分看重朋友的人,不会置我们于不顾。”

“你既然这么确定,为什么不敢把我是血族的事情告诉他?”

“这个……只能说以防万一吧……”

泽没有再理会牧荆。她打开行李箱,把藏在箱子里的两把西洋剑取出来一把放在一边,而后又将箱子放好。

微微掀起幕帘,泽最后一次看向这座她曾无数次远望的城市,那座冰冷的庄园又一次从记忆深处浮现在她的眼前。一阵无与伦比的疲劳向她袭来。拥挤而狭窄的货厢里,泽在靠里的一个角落坐下,紧紧蜷缩起身体,低下了头,眼中映出一个同样狭窄而冰凉的房间。

这时,马车已经离开了木阳城的城门,走上参杂着雨水的泥泞道路,摇摇晃晃地驶向远方一望无际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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