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走出钟楼时，时间已经差不多到正午了。虽然也想尽快去找华仙世所说的机关城的使团，但众人还是决定先解决持续了一早晨的空腹感，随便走进了一家没有招牌、装修朴素的餐馆——毕竟在古兰堡，越是高档的场所出入的巫师和炼金术师地位越高，在一定程度上，地位又和实力相挂钩。以众人现在的情况，固然是越低调越好。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四人一入座，利·壬便对汶发起了质问。
“大概是真的很喜欢你的头发？”汶说着，发出一声轻笑。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华仙世似乎很讨厌夕夜·瑟斯，你确定他不会害我们？”
“关于这个，你们尽管放心，华仙世先生讨厌夕夜·瑟斯不假，但绝不会危害我们，”汶解释道，“华仙世和夕夜·瑟斯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华仙世先生讨厌夕夜·瑟斯的原因……非得说起来的话，恐怕和夕夜·泽小姐的讨厌他的原因恰好相反。”
“恰好相反？”
“夕夜·泽小姐讨厌夕夜·瑟斯，是因为夕夜·瑟斯丝毫不肯履行自己作为父亲和血族元老的义务，只专心于自己的事。而华仙世则不满夕夜·瑟斯过多的被血族的事情牵扯，忘掉了自己作为巫师的本分。”
“奥术法师伊蒂利雅门下，除去最后加入的华仙世先生，原本只有两名学徒。在夕夜·瑟斯加入之前，首席学徒伦·索亚在伊蒂利雅身边学习了千年有余，夕夜·瑟斯成为伊蒂利雅的学徒后，仅用了一百年便在最古老也最复杂的魔法领域之一——空间魔法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然而在大混乱时期开始后，夕夜·瑟斯被元老会指定为血族的第一元老，并且成为了传奇武器‘弗拉德的荆棘刺’的主人。虽然夕夜·瑟斯极度抗拒这份任命，拒绝履行自己的职责，但他放到法术上的精力还是被迫减少，纯学术性质的研究也逐渐向战斗用途转变。两百年前，华仙世在名义上拜入伊蒂利雅门下。他看得出老师和前辈对夕夜·瑟斯的期望，也感叹于夕夜·瑟斯曾经取得的成就，于是更加看不下去夕夜·瑟斯如复一日的荒废了自己的魔法天赋。与其说华仙世讨厌夕夜·瑟斯，倒不如说他恨铁不成钢吧。”
“竟然还有这种事……”牧荆微微有些吃惊。
“夕夜·瑟斯？他能花多少时间在血族身上？”听了汶的解释，夕夜·泽却冷哼了一声。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虽然老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有去管理血族的事物，甚至长期浪迹渥伦，但血族第一元老的身份似乎确实在某些地方限制了他的行动。”说到这里，汶笑了笑，“不过不能否认，在某些地方，夕夜·瑟斯确实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不过，华仙世先生，竟然已经超过两百岁了啊……”利·壬想起华仙世的容貌，丝毫看不出他竟然已经如此高龄。
“嘛，其实已经超过三百了……”
许多巫师和炼金术师都有延长自己寿命的方法，抛开寿命动辄上百上千的异族不谈，人类也能通过魔法和炼金术来延长自己的寿命，延缓自己的衰老。因此，越是强大的巫师和炼金术师——尤其是炼金术师，活的也就越长。炼金武器就可以滋养使用者的身体，延长他们的寿命，以强大种族的血髓作为引子炼制的贤者之石更是可能让普通人获得异族甚至野兽的部分力量和生命力，作为这些东西的打造者，炼金术师们没有理由办不到这点。但不管怎么说，像华仙世这种寿命超过三百岁的炼金术师，绝对不多。
“这还真是不得了……”利·壬说着，又一次将视线投向了汶，神色严肃起来。
“那么，回过来说说你的事吧，汶先生，华仙世先生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啊’，是什么意思？”
面对她的质问，汶只是挑了挑眉。
“还能是什么意思？把你们带到沃尔特夫，然后拿这份功劳换取我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你不打算说实话？”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利·壬小姐，你觉得在这里，你有威胁我的资本？”
听到他话语中露骨的威胁，利·壬握紧拳头，然而最终，她还是松开手，叹了一口气。见状，汶的声音也缓和下来。
“要是我想对你们做些什么，早就可以动手了，放心吧，华仙世先生甚至拿出了两把炼金武器来卖夕夜·瑟斯人情，无论如何，我也会把你们送到沃尔特夫的。”
“希望如此……”
利·壬言罢，没有再出声。
谈话就此结束，片刻后，菜品也陆陆续续地开始端了上来。不得不说的是，众人虽然因为“低调”的理由选择了这家店，但“低调”确实有“低调”的代价。由于没有经过大规模的选育，艾蒙地区的肉类质地要比中庭之内硬上一些，腥味也更重。虽然古兰堡的厨师大都懂得如何通过酱料和香料化腐朽为神奇，但这家“低调”的餐馆显然在这方面上还有所欠缺。虽然对于吃了许久干粮的众人来说算不上难吃，但实在难说是珍馐——当然，一直生活在凯尔姆雾域中的利·壬除外，对于人狼来说，他们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本就极低。
吃过这顿饭后，汶便领着三人前往华仙世所说的西兰旅社。此时街道上的行人又一次多了起来，毕竟是难得的机会，虽然节日已经接近尾声，但热度依然不减。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利·壬和夕夜·泽都严实地躲藏在长袍之下，有了昨天的经验，也没有人再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一行人就这样平稳地抵达了旅社旁。
那是一座相当不俗的建筑，古兰堡的建筑都很精妙，但眼前这座旅社更显得不凡。虽然高度和周围的建筑并无很大的差别，但几乎是周围建筑数倍的面积和修缮完好、几乎看不到痕迹的整洁外墙都说明这座建筑并不普通。至少在寸土寸金的古兰堡，这绝对算得上是最好的旅社之一了，驻扎在此的，恐怕不是各方使团就是大人物。想到这一点，在走进旅社内部的同时，夕夜·泽不由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紧了紧。
旅社大门后，是一间专门用作接待的厅室。一名女仆打扮的侍者站在服务台后，见四人进来，向着为首的汶微微欠身。
“您好，很抱歉，我们这里已经满员了……”
“不，我们不是来留宿的，”汶从怀中拿出两枚银币，递到侍从手上，“能劳烦您帮我们联系一下机关城的诸位使者吗？我们有事想和他们谈一谈。”
“您怎么知道……”侍从先是一惊，有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无论如何，这都不符合规矩……”
“我向您保证，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员。”汶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奥术学会徽章，展示给侍从。
侍从确认徽章后，有些犹豫的看了看四周，这才接过银币，“好吧，但我只能试着跟他们说一说，不保证他们会下来。”
“没关系，我理解。”汶笑着点了点头。侍从转过身，一路小跑走上了身后的楼梯。
数分钟后，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侍从从楼梯上缓步走了下来，而在她身后，一名少女向众人投来了视线。
黑色的短发留到与后颈齐平的高度，明明没有任何发夹固定，散发却丝毫不显得凌乱。浅色的无袖衣衫和宽大的素色束腰布衬出其干练的作风，黑色的短裤和厚底靴也没用任何冗余的设计，唯一与这套服饰不和谐的，是少女小臂上两套厚重的灰色的手甲——显然，这是她过来面见众人时才特异戴上的。
少女跟在侍者身后行至众人面前，侍者退到旁侧，微微鞠了一躬后离开了厅室——她清楚，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初次见面，很高兴见到阁下，我的名字是汶，是一名巫师。”汶微笑着向少女伸出了手。少女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握住了汶的手，汶注意到，在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你好，汶先生，我是唐琰，这次机关城使团的代表人之一，”似乎是注意到汶的目光，少女立即收回了自己的手，转移了话题，“汶先生特地来找我们，不知道有什么事？”
“啊，是这样的，”汶换上一幅讪笑的面孔，“我在洛林帝国境内突然有些急事，但苦于没办法马上赶过去，听朋友说机关城的诸位过几日就要回到洛林帝国，不知方不方便……载我一程？”
“载你一程？”少女打量着汶，目光又从身后的三人身上扫过，“也包括这几位？”
“那是自然，他们是我的护卫。”
“嗯……”少女稍稍低下头，视线却依旧盯着汶的面孔，“你是从谁那里打听到我们的事的？”
“……抱歉，恕我无可奉告。”
“嗯……”少女做出一幅沉思的样子，“想要我们行个方便载你一程，自然不是不行，不过嘛，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天下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汶说着，将手伸向了自己的怀中，准备将华仙世递给自己的匕首掏出来。
——但显然，他低估了对方的警惕性。
就在他握住刀柄，将匕首从怀中掏出的一瞬间，少女作出了反应。她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右手向汶的脖子刺去，而没等汶反应过来，他身后的利·壬已经率先作出了行动。右手抓住汶的右肩，将他向后放倒，左手立即向着少女袭来的右手伸去。由于少女手上没有武器，她本没有用上自己的利爪，但就在这时，她捕捉到了那手甲之中的一点寒芒，危机感瞬间浮现，她下意识的改掌为爪。
就在下一瞬，少女伸来的右手猛地向内一握，戴在中指上的指环似乎牵动了什么，一把锋利的钢刃立即从她手背后的手甲之中弹出，与利·壬的利爪相遇，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
“滋——”
刀刃几乎紧贴着倒在利·壬怀中的汶的脖子处停了下来。
利·壬和少女的眼中，都隐隐有杀气升腾。
“冷静，冷静，两位小姐……”冷汗从汶的额头上流出，他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捏住少女手甲里伸出的钢刃，将其推到一边，然后扶着利·壬的肩膀站了起来。他这才再次拿出那柄匕首，递到少女面前。
“这个，应该足够当我们的路费了吧？”
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汶，少女嘴角微动。她用左手接过匕首，“抱……抱歉……”
“没事，是我考虑不周。”
汶只能笑笑，毕竟有求于人，自己也不能多说什么。而方才做出如此失礼之事，少女此时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请求了。
“……总之，我明白了。那么，我们后天下午出发，你们中午之前来这里。”
“那就谢谢唐琰小姐了。”见对方答应下来，汶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刚刚的一番惊吓似乎也不是太亏。
“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了……”
唐琰说着，松开握拳的右手，钢刃缓缓缩回手甲之中，她转身想要离开，没走几步，却又转过头来。
“对了，汶，你的护卫，很不错。”
“谢谢。”利·壬不动声色地将刚刚因为动作而脱落的兜帽重新戴好。唐琰点了点头，走上了楼梯。汶于是也领着众人离开了西兰旅社，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这还真是见了世面了……”走出大门，汶悻悻地往回头望了一眼，而后又看向了利·壬，“刚才真是多谢了。”
“没什么，就算我不出手，估计她也不会直接取你性命，”想起对方一开始并没有展开手甲里的钢刃，利·壬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不得不说，那个手甲确实是很精妙的设计，难怪古兰堡会与他们合作。”
“机关城……早就听闻他们设计的机械无比精妙，果然名不虚传……”汶赞同地点点头。
“不过，我倒是发现了，虽然先前显得自己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过你的近战能力几乎为零嘛……”
“毕竟我是一名巫师，不擅长近战也情有可原吧……”汶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有些心虚地扭开了视线。见他这幅吃瘪的模样，夕夜·泽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行了，还是早点回去吧，既然事情都办完了，在离开古兰堡之前，我们就不要四处乱逛了。”
汶咳嗽两声，结束了话题。
两天后。
一袭侍从装扮的牧荆跟在汶身后从旅馆门口走出，身披灰袍的利·壬和夕夜·泽早已在此等候，一个硕大的褐色皮箱摆放在二人脚边，显然，那应该就是二人的行李了，相较之下，牧荆手中装着他和汶衣物的皮箱实在算得上是“小巧可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二位女性的服装确实要更加考究。
“久等了，二位。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汶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拎起了二人身旁的皮箱。这个出乎意料绅士的动作让利·壬和夕夜·泽同时愣了愣神，然而没等她们说话，汶又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皮箱递给了身后的牧荆。这过分无赖的行为引得利·壬挑了挑眉，牧荆则只能满脸苦笑地接过了皮箱。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满脸理所应当地做出这种事的？”
面对利·壬直接的质问，汶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反正他是血仆，做这种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况且，比起作为巫师的我和身着礼服的二位，还是把行李辎重交给男性侍从最不容易引人怀疑吧？”
“切……”
无法反驳汶的话语，利·壬的脸上多少还是有些不悦，牧荆见状，适时打起了圆场。
“好啦好啦，利·壬小姐，汶先生说的也没错，比起这个，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快去西兰旅社吧？”
最终，利·壬也只得点点头。牧荆于是又将视线转向利·壬身旁的夕夜·泽，却出乎意料地对上了她那炙热的视线——
“诶？”
没等疑惑之声从口中发出，面前的泽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慌忙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背过身去，咳嗽了两声。
“嗯嗯，我也同意牧荆的意见，我们快出发吧。”
“嗯……？”
这一系列不明所以的动作让牧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并没多想什么。于是三人便跟在汶身后一路向西兰旅社的方向走去。转过最后一个街角，隔着老远便看到四五辆硕大的马车停在西兰旅社门口的大街上，身着显然是统一样式的灰色简易铠甲的数十人在马车周围来回踱步，看样子是在清点货品。而排列在车队第二位的、规格最为豪华的马车旁，两名少女和一名青年注视着眼前忙碌的众人，其中一人便是先前众人见过的唐琰。三人同样穿着着简单的盔甲，只有青年腰间悬挂了一把简单的佩剑。但见识过唐琰的手甲后，没人会小看这些看似小巧的装备的破坏力。
显然，这三人应该就是机关城使团的负责人了。
没等牧荆一行走得太近，唐琰便认出了他们。她低下头去和三人中的另一位女性说了些什么，那名少女便看向了众人，随后带着三人迎了上来，礼貌性地向汶伸出了手。
“您就是汶先生吧？我是此次机关城外派古兰堡使团的总负责人，墨雪。”
“您好——用洛林的礼节，应该说幸会吧，墨雪小姐，鄙人汶·斯图亚特。”
出乎牧荆意料的，汶牵起对方的手，并没有握手，而是弯下腰去施以一个吻手礼。见到这个举动，自称墨雪的女子身后的那位青年几乎要拔出腰间的剑。
“你！”
“住手，唐枫。”
墨雪轻轻一瞥，尽管脸上还有不甘，那男子还是悻悻地收回了手中的剑。确认了同伴的动向，墨雪转而向汶，露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这我就不理解了，汶先生。即使是以吻手礼，一般也没有亲吻自己大拇指的做法吧？”
“……恕我冒昧，墨雪小姐，鉴于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我必须确认一下您是否足够稳重，以便在以后的相处中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汶面带微笑，谦卑地弯下了腰向对方致歉。而见此情景，墨雪不禁莞尔一笑。
“我明白汶先生的意思，那件事确实是琰琰失礼在先，还请诸位见谅。只是……虽说琰琰确实答应了诸位的请求，但其实她并没有独自做出决定的权力。我无意损害机关城在诸位心中的形象，但如果诸位觉得我们并不可靠，我想，我们都没必要自找麻烦。”
听了墨雪的回答，汶微微挑了挑眉。
“……墨雪小姐还真是滴水不漏，先前的试探是我冒昧了，希望墨雪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哪里的话。”墨雪礼节性地回应了汶，然后又向侧后方退出半步，指向了身旁的马车。
“……只是，因为安排仓促，我们的车队只有我们这辆马车还留有位置。空间是足够的，如果各位不嫌弃，这一路上我们就共乘一辆马车了？”
“能和墨雪小姐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共乘，我们怎么会有怨言呢？”
汶笑着摊了摊手，当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唐琰的嘀咕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阿枫，他们这样聊天，不累吗？”
“嘘——小姐！”
被唤作唐枫的男子的阻止显然慢了些，当回过神来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已落到了二人身上。先前汶和墨雪的对话，牧荆虽未能完全听懂，但却也能约莫感觉出其中在进行一些别的交锋，故而保持了沉默。从夕夜·泽和利·壬紧皱的眉头来看，估计二人也是一样的想法吧。相较之下，在这种氛围中直接把疑惑说出口的唐琰，就显得有些缺根筋。
于是自然而然的，墨雪扶着额头，发出了一声叹息。
“琰！琰！”
“咦！”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唐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对对对对对不起！”
“哈哈哈哈，好啦，墨雪小姐，您就别吓唬唐琰小姐了，这么多客人看着呢。”
一道略显苍老而富有中气的声音从马车后传来，在牧荆惊愕的注视中，一名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从那里走出。他微胖的身上并没有穿戴任何防具，手中也仅仅是拿了一把折扇，看起来和木阳城中的那些市井平民并无差别——如果牧荆没有看到利·壬警惕的表情的话，他大概也会那样认为吧。从利·壬的态度来看，对方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此刻，见到来者，墨雪三人都收敛了方才的失态，语气中带上几分尊敬。
“九叔。”“老师。”“老师。”
“二位小姐才是这次机关城事务的领头人，可不能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男人对三人躬身行了个礼——牧荆注意到三人中的少年立即躬身还礼——随后走到汶面前，握住了他的手，“汶先生，初次见面，我叫墨流，姑且算是二位小姐的管家。既然几位和小姐同乘一辆马车，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我就好！”
“墨先生太谦虚了。我们这一路上还得多请机关城的诸位担待。”
汶倒是很熟练地回了个礼，保持着自己的微笑。中年男人带着温和的笑点了点头，算是对汶的回应。而后他上前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么，东西也清点的差不多，时候也不早了，就请各位上马车，我们准备出发吧？”
于是，跟在墨雪一行身后，汶带着众人登上了机关城的马车。侍从打扮的牧荆自然是除那位“管家”外最后上车的一位，车夫打扮的男人很自然地接过了他手中的行李，他也向着对方点头致意，然后才攀上了马车的门阶。
一入马车，牧荆便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完全没有之前乘坐马车中飘荡的淡淡霉味。马车内的空间十分宽阔，光线明朗又不至于过于刺眼，两排座椅排列在马车两侧，一边的空间能坐下六人也不会显得逼仄。而此时，车内的各位俨然是按照主客之别坐在了两边，另一侧的空位显然是留给那位管家的，留给牧荆的只是夕夜·泽身旁的位置。
只是，踏上马车后，牧荆感到车厢似乎开始了轻微的上下晃动，这让他略微有些疑惑。不过现在问出口，未免有些失礼，他也就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夕夜·泽身旁坐了下来。不一会儿，那位“管家”在外头招呼了什么后，也进入车厢，关好箱门后在牧荆对面坐了下来。几乎同时，马车开始缓缓前进起来。
“哎呀哎呀，不愧是机关城的马车呀，比我奥术学会租赁的那些可气派多了！”
汶咂舌着说出了自己的感叹。虽说牧荆觉得无论这两马车是什么样子，这家伙大概都会夸赞两句，但这次他的称赞中恐怕确实有几分真心。而此言一出，墨雪便出言解释起来。
“毕竟机关城主攻的是机械炼金术，虽说没有办法像古典炼金术那样锻造威力强大的炼金武器，但在日常的使用中用途要更加广泛，这些年下来也积累了不少财富。”
不同于古典炼金术，机械炼金术虽然被冠以炼金之名，实际上却和炼金术并无许多牵连。古典炼金术利用特殊的矿石、材料和千变万化的炼金药剂锻造出各式各样足以破坏魔法和异能的炼金武器，而机械炼金术则是纯粹用精密的机械结构来达到各式各样的目的，虽然历史同样久远，但正式兴起还是在火铳的流行之后。
“说什么机械炼金术没法锻造威力强大的武器……您真是太自谦了，我们都已经见过唐琰小姐的手甲了，那样的装备，如果出其不意的话，一定能够产生不俗的威力吧？”
“哈哈哈……您才是过誉了。在十三教会的管理下，现在这世道哪还有多少用得上武器的地方？比起武器，还不如做一些不见血光的东西——比如这辆马车的减震装置，做这些商品买卖才是机关城的立命之本呀。”
说这话时，墨雪的笑容额外灿烂，那模样好不真挚。只是，在见过那天唐琰对汶出手的动作后，牧荆自然不可能会相信这种话。似乎是从众人的表情上读出了类似的想法吧，墨雪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咳咳，说起来，这边这几位我们还不知道名字呢，不向我们介绍一下吗？”
“……墨雪小姐您好，我叫尼娅。”
“我是泽西。”
“叫我林棘就好。”
这些假名是众人在出发前就商量好的。牧荆决定用这个姓氏时，想起的是幼时常常照顾自己的、自己父亲的弟子。
就这样，机关城的车队慢慢驶出了古兰堡，沿着艾蒙地区的蜿蜒小道向前驶去，而汶和墨雪依然你来我往的交谈——倒不如说是交锋着。看着二人绵里藏针的相互试探，牧荆不得不从心底对二人生出敬佩之情，同时也经不住向表情逐渐扭曲的唐琰投以同情的目光——后者多次想要插话，都被墨雪按了回来。想来以她的性子，对眼下马车上的气氛一定感到无所适从吧，惹得她身旁那名叫做唐枫的少年也只能保持着有些尴尬的表情。倒是自称管家的墨流，一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二位的谈话。
而在数小时后，二人的交锋终于结束——因为一阵从车队前方传来的尖锐哨鸣。
“嘘——嘘！”
“呀……看来，有野兽找上门来了。”
墨雪的话让牧荆紧张起来，这里一行人离开中庭之后第一次遭遇野兽的袭击，就算艾蒙北部相对安全，这里游荡的野兽也一定比中庭内部要危险不少。而当他准备看向其他人时，却发现一旁的唐琰已经率先站了起来。
“走吧，出去看看！”
墨雪刚想出言阻止，唐琰却已经打开车厢门钻了出去，显然是在车里闷坏了。一旁的唐枫几乎立即就起身跟了上去。
“我去看着小姐。”
“……以防万一，尼娅，林棘，你们也出去看看吧。”
牧荆点点头，抓起佩剑和利·壬一同走了出去。当二人来到马车外时，机关城的成员已经在前面和敌人相接了——那是一群灰色的狼。
“青木郊狼，比中庭之内的狼群强上不少，但我在卡琳地区见过更强的族群，这不算什么强大的敌人。”利·壬仅仅是看了一眼，便有了自己的判断，“看起来，应该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牧荆点点头表示同意。在二人面前，机关城的战士们早已训练有素地面对敌袭的方向展开了阵型。而他们的对手——超过半人高的青木郊狼，其发黄的利爪和尖牙和厚实的毛皮比牧荆所亲眼见过的任何一种野兽都要危险——从树林深处以惊人的速度窜出，即使在厚重的毛发掩盖下，那肌肉的搏动依然明显。
“嘘嘘——”
哨声响起，那些战士们应声半蹲下来，将自己的手臂平举，紧接着伴随着嗡鸣，一片黑色的箭影从战士们的手甲两侧中飞射而出，光是从那手甲内部的振弦声就不难听出这些箭矢的冲击力到底有多强。于是冲在最前方的几匹野兽还未冲到阵前，就在一阵破空声中翻滚倒下，掀起一片泥土。但在它们身后，更多的同族一跃而起，强顶着攻击冲进了人群中。但在那之前，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三道急促的哨声。
“嘘嘘嘘——”
那显然和先前响起的哨声一样，是传达了某种信息的暗号。因为在听到哨声的一瞬间，那些战士都改变了姿势，亮出了自己手甲中收缩着的剑刃，那落入人群中的几匹郊狼几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这来自未曾预料之处的攻击，就被捅了个对穿。而原本站在后方的战士则主动迎上前去，将后面冲过来的郊狼拦在已经接敌的同伴之前。但是，随着更多的郊狼冲入人群，战况也陷入焦灼起来。站在最前方的一名战士完成补位后，还没来得及抽出插入敌人身体内的刀刃，另一头郊狼已经向他冲了过来。牧荆刚准备出言提醒，一道身影就横插到二者之间——
“小心！”
大概是来不及瞄准吧，唐琰狠狠地挥动右臂将手甲砸进了那头郊狼的嘴里，那郊狼眼中闪烁出愤怒的神色，巨大的咬合力让那只手甲发出吱嘎的神色，但紧接着，唐琰的左拳重重地击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于是伴随着一声呜咽，亮银色的刀刃带着鲜血从它头颅中穿出，这只郊狼失去了生命。
“不好！小姐交给我！维持阵型！”
唐枫大呼出声，而后拔剑向前方赶去。紧接着，牧荆便理解了唐枫为何如此着急：在唐琰插入其中后，周边几位战士的动作明显发生了变化，开始向唐琰身边靠拢，原本有序的阵型站位也因此给了狼群可乘之机，前线的局势眼见就要发生变化——
“唉，算了，正好康复以后也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利·壬轻轻叹了口气，随着轻微的一声“咔哒”，当牧荆转过头去时，只看见被利·壬解下的厚重裙摆被她所带起的风压卷起，而利·壬本人则以一种诡异的身姿前冲、下压身形而后高高跃起，直接穿过一个马车的长度，落到一只准备发起攻击的郊狼背后，利爪毫不留情的刺进了它的后颈。
这是牧荆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利·壬施展全力。
她的身影并不在地面之上移动，树木、郊狼，甚至是机关城的战士，在那般混乱的场景中，一切似乎都只是她借力跃起的“踏板”，她的身形在敌人和友方之间辗转腾挪，利爪不断划过敌人的咽喉、脊椎和头颅，几只想要攻击她的郊狼却只能擦着她内裙的裙摆被她错开，转而被她夺走性命，而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波动。牧荆看懂了这一幕——
就好像对于雾域人狼而言，这并非战斗，而是狩猎。
在一众机关城成员错愕的目光中，利·壬几乎在转瞬之间就将位置靠前一些的郊狼屠戮殆尽，而当她从空中落下，将一只想要逃跑的郊狼压在膝下时，其他的郊狼已经全数退回数米开外的丛林里，警惕地盯着位于狼群和人群之间的人狼，同时继续向后方退去。
利·壬只是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狼群便立马掉头向森林深处跑去。
“呼……这下就搞定了。”
利·壬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抬起手，准备处决最后一只郊狼，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而停了下来，只是习惯性地舔了舔指尖的血液。
“利……尼娅小姐！”
震惊甚至让牧荆一时间差点忘了掩盖利·壬的身份。他穿过一众同样处于震惊之中的机关城成员，来到利·壬面前。
“啊，你来了啊，正好。来帮我结果了它。”
利·壬说着，用右手摁住了郊狼的头，将它的颈侧暴露在牧荆面前。牧荆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利·壬这是想确认自己到底是否摆脱了自己的心理阴影。
虽说在那时候在琉殇面前拔出了剑甚至伤到了他，但那多半只能算是那道声音的功劳吧。如果只凭借牧荆自己，又到底能不能做到呢？
牧荆将手搭在剑上，握住了自己的剑柄。他看向利·壬身下的那匹郊狼，那浑浊的眼眸中透露着不安和恐惧，他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死去的父亲，和倒在琉殇锤下的夕夜·泽。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但他深吸一口气，长剑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声音拔出了刀鞘，血红的剑身暴露在空气中，引来周围人的一阵惊叹。
……正是为了不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才必须这样做。
长剑下刺，血液流出。
下定这个决心并没有想象的费力，但似乎也并没不如想象的坚决。牧荆呆呆地看着瞳孔逐渐涣散的郊狼，直到利·壬提醒，才记得拔出长剑，稍作清洁后收剑入鞘。
“那么，这就算彻底结束了。”利·壬起身，走到牧荆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慢慢来，不用着急。”
“……谢谢，尼娅小姐。”
利·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而这时，一旁的唐琰走上前来——她左手中拎着已经变了形的右手手甲，而右手暴露在外的皮肤则显出明显的青淤，脸上带着失落的神色，俨然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
“我也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今天我就犯下大错了……”
“唐琰小姐也是救人心切，而且，我相信以唐琰小姐的能力，如果不是事发突然损坏了手甲，也不用我来搭救，不是吗？”
利·壬只是笑笑，想要安慰唐琰，这时从人群后方却传来一阵冷哼。
“要我说，她要怎么谢你，都不为过。”
听到这道声音，原本站在唐琰后方的十数位战士都下意识地向两边让开。原本在马车上的四人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墨雪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身上全无先前那般圆润的气息，转而是一种严肃近乎肃杀的怒意，而墨流则跟在她身后，脸上也收敛了笑意。
“……墨雪姐……”
唐琰乖乖地低下了头。
“你自知身份特殊，却在没有想好如何自保的情况下就头脑一热就冲入敌阵，你知不知道，这次为了护卫我们，来古兰堡的护卫都是经过了重重筛选和训练的哨卫候选人。如果这批人有所死伤，会给机关城造成多大损失？”
“抱歉……”
或许是自知自己确实有错，唐琰没有为自己辩解分毫。见她如此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墨雪又看向了一边的唐枫。
“还有你，唐枫。你自己说要看着琰琰，怎么任她由着性子胡来？你都干什么去了？”
“是我的疏忽……”
墨雪的声音并不大，语气甚至称得上平缓，但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那份压迫，就连站在一旁的牧荆也感到心悸。她还想说些什么，一边的墨流的斥责声却从后方传来。
“还有你们。机关城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培养你们，结果训练到现在，处理几只郊狼都这么费尽？小姐冲进前线，你们怎么这么轻易就乱了阵脚？灰哨让你们动了吗？”
墨流站在那十数位战士身前，面无表情地训斥着面前的众人。而响应他的质问，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
“报总教习，没有！”
“机关哨卫最基本的素质是什么！？”
“报总教习，闻哨而动，令行禁止！”
听到这回答，墨流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罢了……那，又是谁出现了失误，引得小姐出手相救的？”
“报总教习，是我。”
一名少年站了出来，干脆利落地举起了手。
“什么问题？”
“报总教习，袖里剑卡住了，难以抽离。”
“卡住了？你杀了一头狼，剑就卡在狼肉里了？尼娅小姐刚刚用爪子杀了这么多头，怎么没有卡住？回机关城后，你不用参加后续的训练了。”
“报总教习，是！”
听到这个回答，墨流才点点头，默默站回到墨雪身后，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到这时候，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所谓“管家”的身份绝对不简单。似乎是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吧，墨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赶快赶路吧。这里到底是艾蒙，要在天黑之前回到中庭，我们才能睡个安稳觉。”
于是，在准备片刻后，众人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车队又一次向着天边那隔离天日的高墙移动起来。到了车上，墨雪和墨流的怒气显然收敛了许多，倒是唐琰和唐枫二人，不再敢有任何表情了。车上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奇怪，对面的四人不再交流，而身为客人的牧荆一行在这个时候显然也不好开口。最终，还是墨雪率先打破了沉默。
“方才真是多谢尼娅小姐了。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回去后要如何向城主交代。”
而面对墨雪的称赞，利·壬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哪里的话，明明就算没有我，墨流先生也一直看着这边，我想，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他也一定会出手的吧？”
牧荆有些吃惊地看向墨流，后者则是笑着摇动着手中的折扇，却也没有否认利·壬的话。
“真不愧是尼娅小姐啊，在那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余裕观察着这边吗？”
“习惯罢了。”
“不管怎么说，尼娅小姐到底还是出了不少力，我们也得好好酬谢才是。”墨雪似乎并不希望事情在墨流身上过多纠缠，于是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尼娅小姐，酬金、谢礼，或是我们力所能及能帮上忙的地方，您有什么需要还请尽管告诉我们。”
“……这就不必了，”利·壬摇摇头，“诸位愿意载我们一程，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在洛林，人情往来讲究一码归一码，那件事的报酬我们已经收到了，这次算作另外的恩情。”
“可我真的不需要……”话说到一半，利·壬突然扬起了眉头，眼神却中流露出几分牧荆看不懂的惆怅，“……等等，非得说的话，或许，我确实有一件感兴趣的东西。”
“愿闻其详？”
“……诸位穿戴的手甲，那个可收缩的袖剑，请问方便外传吗？”
“这……”听到这个请求，墨雪显然有些犯了难。没等她做出回答，一旁的墨流却做出了回答。
“尼娅小姐，实不相瞒，此物实际名为‘千机变’，是集机关城数代城主、副城主和无数能工巧匠之集思的精密机关，虽外似手甲，实则可收纳袖剑，发射铁矢，即使是在机关城内部，也算得上是机密，只有部分精英才能装备，所以尼娅小姐……”
“……没关系，我也只是问问。”虽然话是这么说，牧荆还是能看出利·壬微微有些失落。这让牧荆感到疑惑，毕竟自从认识利·壬开始，她很少表现出负面的情绪。
但这时，墨流却话锋一转，让利·壬毛茸茸的狼耳肉眼可见地动了动。
“……不过，如果只是想要袖剑，我们倒是可以赠与你一对，实话说，我甚至都认为这都算不上什么相衬的回报……”
“没关系，这样就好，还劳烦诸位费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