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的时候满脸笑开了花,手里拿着一份信给我看。我看了,很普通,信封上有杭州大学的章。老实说,只有这个章特别鲜艳和漂亮。信的内容主要是说我被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了,在九月一日那天带上什么什么证件去学校报到。
母亲惊喜地反复地看着信,也和父亲一样笑着,非常甜蜜和满足,“我就知道我们家小序一定能考上,没问题的,多亏了我高考前给你烧了好几只甲鱼吃呢。”
现在我想起来了,高考前我的确吃了好几只甲鱼,我想可能有三只或者四只吧,这也直接造成我今后看到甲鱼就感到厌烦的心理。
事已至此就没啥好说的了。我的父母看我当时几乎没有什么开心或惊喜的表情,又不免还是担心起我的精神状态了。我努力地挤出一丝惊喜的笑容,但是掩饰不住自己的那份迷惑和无聊。
这一切都是我所知道的,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可喜之处。我早就知道我会进入那个无聊的大学,在图书馆和泡妞之中虚度四年的光阴,而且更麻烦的是,我还要重新考一遍那些无聊的课程,包括英语四级和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课。
我努力回忆大学时代令我感到欣喜的事,但却只记得若干个女孩的脸孔和她们的大腿。还记得跳舞和酸奶的滋味,以及两三位老师对我的表扬。
我回到小房间,坐在床头把自己目前的处境想了一下。许多人渴望的回到过去,一切重来的境遇,我现在倒是遇上了,可是这却并非我所愿的。重来一次,谁知道会比19年后的我,更好还是更坏?而且,我的儿子怎么办?我会不会完全重复这段时光,遇到老婆并生出一模一样的儿子?
我有两个选择,或者努力保持过去的轨道,直到37岁,直到那天晚上为止,一切只是把一首歌重新播放一遍而已。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彻底改变人生,到37岁那年将完全不同,也许就成了另外一首歌,完全不同的旋律和完全不同的歌词。
我选第一种,至少目前如此。
我又无聊地站起来,想找些书来看,没有手机和电脑,但至少应该有实体书。书架上有不少书,我记得十九年后我只从手机和电脑上看书,已经几乎没有实体书看了。但是现在不同,有契诃夫的小说集,有全套的鲁迅集和聂鲁达的诗歌集。等一下,聂鲁达?我高中就开始看他的诗歌了吗?
那么说来,我从高中开始就写诗了。我翻开诗集,看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十年后我们再相会,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算什么意思?我看了一下落款,很俊秀的名字:赵小宣。是小宣?我记得这个女孩,准确地说,她是我的中学同学,瘦瘦的,眼睛很大,很清秀,以前经常向她借课堂笔记抄。记忆中这个女孩子很用功,课堂笔记抄得一丝不苟,但是人并不聪明,成绩比较一般。她考上大学了么?印象中她似乎是读的电大。
我努力地回忆着小宣同学的事迹,然后发现记忆中有关她的部分实在是极其模糊。也许在高考前曾经收到过她的明信片吧,那时的人喜欢在毕业时互赠漂亮的明信片。
然后我就想起来,她家就住在青春路上,离这儿大概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住的是那种老式的红砖房。
我决定去看看她,因为我想起来在所有的中学同学中,她是住得离我最近的一个。
也许关于赵小宣,在我脑海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事,就是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和她一起穿越到处是爆竹的街道,我们手牵手在火药味十足的夜的迷雾中走过,她还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衣,长长的头发,清秀的脸庞,明亮的眼睛,除此之外我就再也不记得什么了。为什么要牵她的手,我们为什么要在年三十出门在外,在烟雾弥漫的街上走,我们那天要去何方?这一切我都记不起来了。
就象一首老旧的黑胶片情歌,也许只记得某一句歌词和一段旋律,但整首歌却完全忘记了。
我走出宿舍楼,迎面而来的夏天的阳光照在脸上,早晨的微风略带凉意,给人很惬意的感觉。我们这座宿舍楼完全包围在梧桐树之中,到处都是梧桐,院落是狭长的一条空地,有一个非常小的花坛。一个穿白裙的女孩正骑在一辆粉红色自行车上,歪歪扭扭地在这条狭窄的空地上练骑车技艺。她朝我打了个招呼,“小序哥早上好!”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完全不记得她是谁了,只好微笑着对她点点头,那感觉就象是班主任对他的学生点头示意一样。
走出宿舍楼大院的大铁门,突然发现门前的街道上竟然站了许多中年妇女,而且,她们不象是本地人,看我走上来就问我:“有没有粮票?”我的天,1990年还没有废除粮票吗?
我信步走在青春路上,一直往大学路方向走去,我记得小宣家就在大学路的交叉口处,也许是在某个弄堂里。从青春路拐到大学路后不久就有两条弄堂,似乎是第二条弄堂吧。从那条弄堂里走进去五十米处,就有几幢破旧的三层楼砖房。我相信赵小宣同学就住在这儿。我去过她家,她的父亲有一些珍贵的旧书,让我印象深刻。那些是什么书呢?我记得她父亲是个语文教师,有一次他告诉我那些旧书是民国时期商务出版社出的书,很珍贵,是小宣的外祖父留下来的。
我站在红砖房的水泥大门前发了会儿呆,实在不记得小宣住在哪层楼的哪个房间了。于是我想了一下,走进门,看到一位老奶奶在发煤饼炉,于是就上前问她:“您好老奶奶,请问赵小宣是不是住这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