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折
天涯曾经悲比翼
天空的云像熔炉下层层堆叠的冷灰余烬,压下城楼高耸狰狞的屋脊,仿佛触手可及。
和月樱步步绵软。终于遥见小卦摊,她几乎是合身扑过去,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眼下地茫然境况,老妇人是她唯一的希望。
还未详叙,老人掌心摊开一粒紫红丹丸,沁香扑鼻。“赶快回去,与他吃了,一切便看他的造化啦。”
白云沐牙关紧咬面色铁青。小童撬开牙口,生生将丹丸灌进去,喉间缓缓蠕动,终于是吞了。和月樱舒出一口气,跌坐在地神智恍惚。“昨夜还好好的,”小童哭哭啼啼絮叨,“浅草小姐还来看公子,带了倭国清酒,我怕伤身不许他饮,他却执意饮了许多……”
浅草小姐还来看公子——原以为是白云沐病况突然恶化才阻了奔逃的步伐,可是,姐姐过来时明明他还好好的,为什么,他们没有走——和月樱踏进出云斋,赫然见到满堂的人:父亲,各位长老,和月浅草。
“云沐哥……白云沐公子他……”
“‘烬术’是一包莫明其妙的粉尘就能化解的吗?”和月义山厉声抢断,“和月家要让谁死,谁就得死!”
“可是姐姐……”和月樱望着她,想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浅草只是漠然低垂眼帘。外面突然骚乱起来,一声叫喊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白总管咽气啦!”
疲倦与哀伤将她整个人掏空了,和月樱眼前一黑,再度倒下去。最后一瞬的视线里所有人冰冷的脸孔那么狰狞,尤其是和月浅草。
白云沐下葬后,遣唐使因为避丧而迁去四方馆,尚在昏迷中的和月樱暂未动身。再度醒来蜀王府已全然陌生,她站在高大府第的朱漆门前,空洞地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还是死了。”天青色裙裾在地上拖满了灰尘,苍凉灰蓝。和月樱倚墙坐下,头脸靠在妇人宽厚的肩上,温暖的味道渐渐湿润了水银般清冽的眼眸。
“这是何必,”老妇人睁开眼,“从你父亲对他用巫术的那一刻起,他就必死无疑。”
“我知道‘烬术’不能克制……”
“他不是死于巫术——是人心。你不打算回倭国了,告诉你也不妨。巫术要靠纯正的心来修习,可惜很多人只靠它杀人与玩弄权术,缺少虔诚的心,任何巫术都会渐渐失去效用,‘烬术’也一样。”
“但——”和月樱想分辨,老妇人摆摆手打断。“只是人心罢了。巫师害人极易遭反噬,所以世上能伤人的术法很多,害人性命的却少之又少。而传说很多人死于巫术蛊术,都是假象。那些东西有伤害,但并不致命,他们是在自己的绝望中死去。由于代代相传的积威,形成了人们自然而然的恐惧。若一个人在心里认定自己必死无疑,所有的生存希望都会随之逝去。”
“就像我给你的那包,只是普通莲子粉。是那些话消除了他的心魔,他才能好转。只可惜……在旁人面前,你父亲是如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活下去的。”
长老们畏缩地神色突然清晰,和月樱恍然了悟那句唐话的含义:“杀鸡敬候”——治好白云沐,是对“烬术”的挑战,对和月氏权柄的挑战!早有部族对和月家统治不满,要迁到京都,只是畏惧“烬术”才勉强压制这个想法。而一旦“烬术”在长老们面前失去效用,后果可想而知——所以在最初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只能是,死。
白云沐铁青的面色——是毒。有人给他下了毒——“带了倭国清酒,我怕伤身不许他饮,他却执意饮了许多……”一股气在胸口激荡:为什么是她?因为父亲的威胁就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吗?毒死白云沐,浅草姐姐——再也承受不住,一股腥甜冲口而出。
“郁结吐出来也好。”老妇人轻轻擦拭少女嘴角的血渍,“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渐渐远离了喧嚣的街市,阡陌上,衰草伏到下去,一地枯黄。和月樱的眼里又有泪水漫出来,这条路她才走过,最尽头,就是墓园。
尾 从今凉秋梦无歌
又一年夏末,遣唐使离开长安返回倭国,队伍带回了大批馈赠礼品,因此显得浩浩荡荡。
和月浅草永别长安就在这个清晨。自白云沐死时分别,她再不曾见过樱。和月义山已不再认小女儿,他对浅草本来也不满,但最后,她毕竟顺从地在清酒中下毒,没有背叛和月家族。
和月浅草没有说,她的哀痛,无以言表。
那晚她是打定主意要跟白云沐走的,可是——“浅草小姐,真的很抱歉,”他在烛光下的神色温柔坚定,“我想过了,不能这样丢下樱,我做不到。”
有什么在心里砰然碎裂。她提起青花瓷壶,将清酒注满他的酒杯。为了你,我也可以背叛和月,可你,竟连这样背叛的机会,也不给我。
出城时,和月浅草终于忍不住撩起轿帘向后望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在城楼上摩肩接踵,她还是一眼看到了樱,她站在庄严的城楼上,瘦小的身影那样与众不同,散出天人般淡然的辉光。而就在她身旁那个男子,竟依稀有白云沐的模样。
和月浅草狠狠跌回轿内,指尖掐进柔软的轿帘,忽然厉声催促轿夫:“快走快走!”
城楼上,唐装的少女护着老妇人避开人群拥挤:“师父您小心些,说过不要来的……”
琥珀色瞳仁的老妇人喜气洋洋,找到这样天赋奇佳的徒弟,自己在公主驿也算圆满啦。“带你来看一眼,以后潜心修习术法,远去的人都不要想啦。你还答应师伯要还她那粒龟息丹的,可别忘啦。”
“恩。”少女温顺回应。
身后蓦然有话音:“我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位小姐。”
“咦,也不看人家什么身份,倭国的遣唐使小姐。看你懂得不少字,难道真是个傻子,那我把你捡回去不是亏大啦!还是快随我回苗疆,错过采药的季节就坏事啦。”
“是她……”青年男子连忙分辩,已被大叔拉着衣袖钻出人群。
人潮里,唐装的和月樱缓缓低下头,有大滴大滴的泪珠砸下来,沁湿了衣襟。
挤下城楼的男子又气又无奈:“不是倭国小姐,我怎会认识那样身份的人。”
苗疆大叔兀自点头又摇头,嘀咕,“不过中毒后服用龟息丹假死,你也不像普通人啊……”
最后向城楼上望一眼,男子皱着眉,神色慢慢黯淡,“是说城楼上一位小姐,我似乎认识她……”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似乎,还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