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年少迎门初相识
临近深秋,倭国遣唐使到达长安。
“那么,确实在蜀王府上?”
“你不信?我亲眼见到,倭国女子修长的眉,不涂脂粉也好看。她们随遣唐使的队伍来,我听到那妹妹亲口讲大唐话,比我们说的还好。”蜀王府的丫头,自有不同寻常的谈资拿来与姐妹炫耀。
这些豆蔻少女,居于天子脚下,见惯波斯天竺异邦人士,多半对倭国遣唐使不会有多大兴趣——除了那位美丽的倭国女子——蜀王府的丫头说,公子沐对她十分倾慕。
公子沐,长安城万千文人雅号无数,她们多半也不会关心这位公子是何身份。她们只想从故事中,嗅到一丝味道。那些娇嫩鲜甜的情感所散发的馥郁芬芳,像少女柔嫩的指甲,有着醉人的透亮嫣红色彩。
是她们所不能企及的美好,于是伸长了脖颈仰望。
和月浅草并不知道自己被人这样羡慕,事实上,她正对这样的境况万分苦恼。
蜀王府总管,负责遣唐使在王府的衣食住行——这是她对白云沐全部的了解。而最初与白云沐熟识的,是樱。十五岁的倭国少女对神秘瑰丽的唐国文化有着超乎想象的好奇心。她三番两次央求白云沐带她去街市,观察细致到连街角小摊也不放过。
“这些是占卜用的?”和月樱瞪着圆圆的眼,饶有兴趣拿指尖去触碰摇曳的幡晃。
在白云沐眼里,这些不外乎招摇撞骗。他不想天真纯善的少女对歪门邪道的东西起兴,牵牵樱的衣角:“走吧。”少女的兴趣已转移到签筒上:“真漂亮。”和月樱地赞叹引起他些微注意力。果然,这是一只“剔红”雕非常精细的木签筒,缠绕着匀称筒身的,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春桃。
白云沐这才去看卦摊主人。依在墙角的老妇,衣衫整洁,鬓发洁净如霜,在深秋的清晨迎着阳光,双手拢进袖里。白云沐与樱简短对话的间隙,她一直不曾睁开眼,慵懒闲适地情态就像一只老到成仙的猫。
“走吧。”白云沐再次催促。樱依依不舍放下签筒,转身被临街的金银平脱琴吸引,很快将卦摊抛至脑后。
倚在墙角猫一样的老妇缓缓睁开眼。清澈的琥珀色眼仁,不见丝毫浑浊。她盯着少女的背影,唇角倏然泛起笑纹——这样守候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站起身,信手操起签筒渐行渐远。那束原本含苞待放的桃花,已悄然在掌心舒展开。叶茂花繁。
入住王府的遣唐使共十四人。白云沐从文牒上得知他们来自倭国一个唤做出云的地方。
“出云山中有很多部族,神社即是出云的中心。和月氏掌管神社,因此是部族领导者。浅草姐姐就是神社巫女继承人。”也就在樱这番话后,白云沐才更多注意和月浅草。容色清秀的倭国女子,人前永远随父亲身后,低眉顺目,细微谨慎。只细看,才能发觉她隐于眉目中的气息,幽兰般清雅。
“浅草小姐从来都是——不曾有笑容的样子?”
樱惆怅点头:“姐姐是未来的巫女,必须担负起保护出云与和月家的责任。很沉重,才失去微笑吧。等过些时候,跟父亲学习‘烬术’后,就连这样走出出云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烬术?”
“恩,和月家最厉害的一道术法。祖上一位非常出色的巫女创制,在纸符上书写被诅咒者的名字生辰,缠以他的毛发或穿戴过的衣物配饰,在他眼前燃烧。纸符成为灰烬时咒语起效。被诅咒者看到火焰就像自己的命运一样归于暗淡,会很快死去。”
白云沐很震惊,还是将信将疑。
“山下长老,从唐国回去后山下族将要迁去京都吧?哎呀,那样的话姐姐成为新巫女后再去拜访,路途很远很危险呢。不过,她的‘烬术’应该很厉害了……”白云沐按照樱的意思躲在柱子后,赫然见到倭国长老瞬间惨白下去的面色,极其惶恐。
“哪里会想要迁去京都呢!”山下长老匆匆摆手。樱得意地使眼色,在长老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时忍不住大笑出声。
白云沐笑不出来,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让他深刻恐惧——世上真有杀人于无形的术法,与传说中苗疆诡异的蛊降之术极其类似。
她将一生与这样恶毒的东西为伍——白云沐不由对和月浅草生出怜惜,于是日常安排里,自然多了几分对她的照应。这些岂能不被丫头婆子看在眼里。风言风语水涨船高,渐渐汹涌充塞了蜀王府每个细小角落。
第二折
待月西厢欲说休
和月义山大为恼怒。
“无论如何,出云的巫女不能与这样身份低微的人结合……难道可以忘记和月家对你的栽培?怎么能没有羞耻心!”
和月浅草无比羞愤难堪。王府下人的指点尚能容忍,一同前来的部族长老们质询的目光,简直让她不能抬头。
樱是受了姐姐的嘱托,来找白云沐。
“浅草姐姐对你的关照很感激。但已经给她形成了困扰。所以,以后请不要这样。”少女深深弯下细软的腰身,一束棉布那样柔弱单薄,“真的很抱歉。”
月色皎洁,亭台楼阁都蒙上一层迷蒙光华,漾雅亭下的流水泛过细鳞状的波纹。水深无测,凭栏俯瞰,倒影全无。白云沐自然瞧不见少女低垂的脸孔上紧紧抿起的单薄唇线,苍白地,放开的一瞬间充满嫣红血色。
樱一反常态地沉闷使白云沐无端惆怅。他独自在偌大的王府穿行,漫无目的。清凉夜露在青黄草尖上留恋,直至再也挣脱不了,焦急成一滴泪珠。乳色雾霭渐渐浓郁,是夜深沉。
同样不能入眠的,还有和月浅草。
白云沐循着低微啜泣而来。浅草听见身后月色下凋敝成一团狰狞的树丛里传来轻缓步调,蓦然回头,正撞进那双同样疲倦的眼里。
这是和月浅草有生以来最觉孤苦的一年。突然来袭的流言蜚语让她惶恐不安,性情冷硬的父亲根本不听任何解释。一帆风顺的神社继承人不曾面对这样孤立无援的情状。除却哭泣,她不知还能依靠谁。
白云沐有些许局促。身为蜀王府总管,即是在太宗皇帝亲自来府上时,他也不会如此无措。然而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因自己错误的好意,而陷入困境的异国女子——“为浅草小姐吹一支曲子吧。”
这个晚上,蜀王府后门外的绣庄里,绣女们都听到了这样的笛声:清远悠长,纯净如窗下的月光——“若有人为我奏这样的曲子,去死亦不足惜。”——她们低声感慨,想象吹奏之人的样貌,引为梦中人。只是她们的梦中人面孔模糊,而和月浅草,醒来时她清晰记得白云沐在月色下分外清朗的身形,那支与倭国尺八相似的十孔笛,在他唇下,流淌的音符如此美妙,融化了她心里的哀伤,行云流水一般抚平动荡。
那段日子,每晚碰面似乎成了日程安排。
服侍着和月浅草的丫头渐渐发觉小姐不一样了。撑在桌上她会忽然笑出声,眼里始终荡漾着温暖。她开始亲自挑选脂粉和华丽的唐装——厨娘说:若一个女子开始着意妆扮,就是有了心上的人——丫头也会猜想,这个人,是传闻里的白总管么?
“明日……浅草小姐与樱同出去散心吧。”
和月浅草抬头,白云沐关切的眼神诚恳坦然。“造成的困扰真是抱歉。我会与蜀王殿下商议,将众位迁到四方馆或其他亲王府上。等待的时间,请浅草小姐多出去走走,观赏唐国风光。”
观赏唐国风光——“白总管也一起去吗?”她终于问出来。
“不了,殿下这里还有很多事情。”白云沐的笑容异常温暖,“让樱陪你啊,与她一起,会快乐很多呢。”
很久之后浅草站在出云神社清洁的祭坛上,仰望苍穹,明净透亮的湛蓝天空与她无言对视,俯瞰她素洁外表下地卑微。或许命运早给过她答案,又或许只是一个提醒——然而不管怎样,醒悟太晚,流光从不让谁回头。
淡定如水的巫女,总在此时感到一些情绪要涌出眼眶。这是她一生唯一的波澜,也是直到沧桑暮年,唯一能触到生命灼热地,情感。
和月浅草百无聊赖。尾随着樱,少女在人群中笑鹿一样穿梭,兴味盎然。
“浅草姐姐,胭脂。”欢快的音调唤回她散漫的思绪,一盒桃色胭脂,甜腻香氛正合少女甜美的气息。然而——“樱,你开始用这些脂粉了吗?”
少女面上倏然泛起一抹嫣红。烫手般丢下散花纹漆雕的盒子,皱着眉又依依不舍。进退两难时,拧着辫梢微微摇晃身子。
浅草宠溺地笑:“买下来,算做姐姐送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