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溪发现,最近这几日,凝光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像是有了什么心事。问他,他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夜里,她躺在他的怀中听到他辗转反侧,再也忍不住,翻身起来。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岚溪嘟着嘴看着他:“睡不着。”
他笑了起来,坐起身来,道:“我的好娘子,是什么让你睡不着?”
岚溪正色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凝光一愣,随即伸出手去,捏住她的脸,学着她的样子也嘟起嘴来:“你,该,不,是,以,为,我,有,外,遇,了,吧?”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岚溪一拳打在他的胸口:“叫你不好好说话!”凝光捂住胸口,装作受伤地呻 吟了起来。
“你我已是至亲夫妻,难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向我隐瞒吗?”她凑了过去,在他耳边柔声问道。
凝光一怔,他看着她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傻姑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这几日我收到消息,魔界有了异动,恐怕这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岚溪一惊,道:“那尸积长老不是已被你师傅封印了吗?”
凝光点点头,“上次我回渊离,已经确定了尸积已被师傅完全封印,这一次,恐怕是魔界的其他人物。”
“魔界的其他人物?可是,你不是说过,魔界已经覆灭了吗?”
“的确如此,三百年前,仙魔两界一场恶战,死伤无数,魔界之主连同九大长老、十八天魔,尽数覆灭。三百年里,魔族销声匿迹,无踪可循,世人皆道这世上再无魔物。可……”
凝光看了看怀中的妻子:“可当日情形实在混乱,那魔界的术法又诡异异常,或许有一些高阶魔物并未消散,只是陷入了沉睡而已。
“数十年前,我曾寻访到一位魔界的长老,他便是在三百年前大战中侥幸活下来的一员。他身受重伤陷入沉睡,两百多年后被我意外唤醒,也是他让我知道了‘戮仙’这个名字。”
“那他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其他人物’?”
凝光摇摇头:“被我唤醒那日,他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岚溪想了想:“那你的意思是,也许还有其他魔界的人像那位长老一样活了下来?而且现在已经被什么人唤醒了?”
“是否已经被人唤醒尚不知晓。只是代表着魔族的黑星已现,即使它还在沉睡之中,也应离觉醒之日不远了。”凝光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人间浩劫近在眼前。
岚溪感到丈夫的不安,她抬起双手,轻轻盖住他正在出神的双眼:“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的身边。”她温柔的说。
他身子一颤,一把将她的手拿开:“不!我绝不让你身陷险境!”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决地说道:“我是你,渊离派大弟子,凝光的妻子,我们有白首之约,发誓会不离不弃。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陪着你!”
他看着她,胸中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你说过,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将爱我、护我。我信你,所以,千万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好吗?”悲伤弥漫在她眼中,抓紧了他的手冰冰凉凉。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完全揉碎。她含着泪,伏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肩头狠狠一咬。
钻心的疼痛穿了过来,他咬着牙承受着。待到疼痛稍减,他才将她松开。他吻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将她裹入身下。
窗外的夜那么黑那么冷,但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即便前面的路再漫长凶险,我都无所畏惧。
距卫城千里之遥的绝峰是这天下七大奇峰之一,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人迹罕至之处。那绝峰高耸如云,远远望去,就如一道巨大的石壁将这天地一分为二,甚是壮观。
绝峰之巅,是无边无际的云海,无论山下如何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云海之上始终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云海深处,有一座形似龙腾的小山,它漂浮在云海之上,四周再无其他山脉,仿佛大海之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小岛。
凝光站在一朵祥云上,朝着那座海中孤岛不断靠近。他搂紧了怀中的妻子,暗暗催动内力,持续地温暖着她的身体。
“我们快到了,前面那便是渊离山了。”凝光在她耳边柔声说。
岚溪抬起头来,迎着刺骨的寒风,在水镜中曾见过的那座仙山已经近在眼前。
不一会儿,祥云的速度慢了下来,岚溪感到自己缓缓下降,没过多久脚便踩到了地面。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已经身在山中。
凝光将一粒药丸喂入她嘴里,嘱咐道:“这山仙气鼎盛,若非修仙之人恐怕难以承受。你将此药含在口中,便能稳住心神。”
岚溪乖乖照做,她拉紧了他的手,心中不自觉地忐忑起来。她环视四周,只见前方有两块巨大的青石相互交错,青石下面,一条狭窄的石道蜿蜒向上。
凝光感觉到了她的忐忑,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别害怕,有我在。”
岚溪点点头。
在那云雾缭绕的仙山之中,这对年轻夫妇一前一后,携手相依,拾级而上。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石道渐渐宽了起来。没过多久,忽见一名青衣道童出现在路旁。
见到凝光,道童先是一惊,然后拱手行礼道:“大师兄回来了。”样子极是恭敬。
凝光微微点头,问:“师父可出关了?”
“师父还在闭关中,派中事宜皆由凝海师兄处置。”
“凝海可在山上?”
“在的。”
“速带我去见他。”
“这……”道童看了看岚溪,显得十分犹豫。
“可有不妥?”凝光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反倒是岚溪有些紧张了起来。
“这……山中规矩,若无掌门同意,外人不得……”道童话音未落,只见凝光瞥了他一眼,他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语。
“不如我就在这里等你。”岚溪赶忙说道,“这里是仙山,应该也没有什么野兽吧。”
凝光转过头,看着妻子,笑道:“也好,那我便在这里陪你。”接着,他又转过头去,对那道童说:“你去告诉凝海,说我在此处,让他速来见我。”
那道童怔了一怔,他看了看凝光面无表情的脸,连忙退了下去。
见那道童快速地走远,岚溪轻轻叹了口气,捏着凝光的脸说:“你这个大师兄架子还真大。平日里你就是这么欺负晚辈的?”
凝光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谁叫他先欺负你。”
“人家是按规矩办事,哪有欺负我。”岚溪笑道。
凝光举起牵着岚溪的手,道:“看到你我如此模样,竟还不明白,还抬出那食古不化的规矩,我这小师弟啊,实在是少了些眼色。昔日我在派中,因是大师兄,待人接物多少都会严厉些,他们早就已经习惯。特别是海师弟,他为人宽厚,即使知道我是在为难他,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岚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啊,就是仗着自己资格老,仗着别人脾气好。”
“你可是我的娘子,怎么老帮着师弟们说话!”凝光酸溜溜地看着她。
岚溪白了他一眼,“本来就是!”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远处的云雾中便有人影闪动,只见两名道人姿态轻盈,正从山上缓缓下来。
近处一看,其中一人身着青衫,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另一人身着紫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见到夫妇二人,那青衫男子首先迎了上去,笑意盈盈地拱手道:“师兄来了。”紫衣少女却面无表情,只是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凝光笑着向岚溪介绍道:“他就是我时常提起的海师弟。”
岚溪点点头,上前行礼,心想,这凝海师弟的年纪好像比凝光还要大些。
凝海赶紧躲到一旁,笑道:“嫂子的礼凝海可承受不起。”
岚溪一张脸涨得通红,她看向凝光,却见他神色自如。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心想:“都是你摆的好架子!”
凝光又道:“这位是我们渊离派唯一的女弟子,凝云。在全派之中,除了我和凝海,凝云师妹便算得上是资历最老了。”
岚溪正要行礼,却见那紫衣少女款款上前,注视着凝光,目光如炬,眼波如水,只听她柔声问道:“你说谁老?”
岚溪一阵不悦,施了一半的礼停在了半空。
凝光却神情自若,毫不在意,只见他大手一挥,一把将岚溪拥在怀里,道:“海师弟、云师妹,这位便是我凝光的结发之妻,岚溪。”
凝海点了点头,郑重地施礼,道:“凝海携渊离派上下感恩嫂子对我师兄的救命之恩。”凝云在他身后,虽然脸色不悦,却同样恭敬地行礼。
“不,不用!”岚溪没想到两人会如此,急忙摆手。
“凝光师兄乃我派柱石,岚溪嫂子救我师兄,便是救我渊离一派。”凝海神情庄重,丝毫没有戏谑夸张之意。
岚溪看了看凝光,又看了看凝海凝云二人,只好受下了这一礼。
行完礼后,凝海又道:“嫂子既已和我师兄有了白头之约,且对我渊离一派又有救命之恩,就不必再顾忌山门规矩,与我们一同上山吧。”
凝光笑着,牵起岚溪的手,拉着她,大摇大摆地朝山上走去。
凝海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跟在他们身后。凝云走在最后,看着夫妇二人亲昵的模样,神情黯然。
岚溪跟着凝光一路向上,没过多久,便进了一座道观。这座道观朴朴素素、整整洁洁,却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果然是水镜中显示的地方,岚溪暗想,这便是渊离派了么。
凝光放开了拉着她的手,神情凝重。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进了正殿。
渊离的正殿中没有供奉神像,唯有天、地两尊牌位摆放在正中,牌位之上,九大星辰静静闪耀,循轨而动。
凝光双膝跪下,以弟子之礼叩拜天地星辰。岚溪跟在他身后,也跪了下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待行完弟子礼,凝光扶着妻子站起身来。一名青衣道人走了过来,对凝光施礼道:“师兄、夫人,厢房已备好,请随我来。”说完,便带着二人去了东边的客舍。
备好的厢房共有两间,女舍和男舍各有一间。
“渊离是修仙门派,虽然门人可以娶妻生子,但山中有山中的禁忌,今晚你便在女舍这边休息。”
岚溪点了点头。
凝光安顿好妻子便去了自己的厢房。一进门,就见凝海站在房中。
“师兄如此匆匆归来可是有急事?”凝海问道。
凝光的神色沉重,他关好房门,催动念力,又在屋中设下一重绝密结界。
“看来是有大事发生。”凝海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凝光道:“前日,我在人间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凝光看着凝海,缓缓吐出六个字:“黑星现,万鬼哭。”
凝海吃了一惊,却不是特别意外。
“看你的样子好像并不意外?”凝光道。
凝海点点头:“昨晚我以星宿占卜,已觉异常。没想到今日你就带来如此消息。”
“你占卜的星宿有何异常?”
“辰星下入,离星上出,金天不足,冥轨暗渡。人间怕是又有浩劫。”凝海看着凝光,忽然沉声道:“师兄,你的主星‘贲礼’已现渐弱之势。”
凝光一怔,随即看向窗外,良久不语。
凝海道:“那日,你以自身元神为引,祭出我派镇山除魔咒,便已重伤在身。上次回来以后本可以借助渊离山的仙气好生恢复,可,因为嫂子,你又急着下山……即使用本门的秘药调养,你现在的身体也已经大不如前,本次,绝不可再担除魔之责。”
凝光收回了目光,叹道:“我这一生本就是为修仙除魔而生,一百年前‘十荒’现世,我奉师命下山,结果却……虽然引我学那魔功的尸积长老已被师父封印,但我曾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必定铲除‘十荒’。如今这魔教有了新的主人,海师弟,你叫我如何置身事外?”
凝海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师兄,如今你已是成婚之人。今日我看你与那岚溪嫂子感情深厚,相信你们不久便会有孩儿,到了那时,你若是还如以前那般不顾自己,你让嫂子和孩子怎么办?”
凝海的话犹如重拳,句句砸在凝光胸口,让他又闷又痛,半天说不出话来。
“师兄,你可知师祖曾对你寄予厚望?”凝海又道,“当年师祖重伤离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师父,你可还记得?”
凝光脸上现出悲伤的神色,道:“师祖他老人家对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都不敢忘。”
“当日,师父领我与凝云师妹,与那尸积长老大战一场,虽将那魔物封印,可师父也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其实,在师父闭关之前确实有留话与你。”
凝光一惊:“你,你说师父有话留给我?!”
凝海点点头:“师父闭关前曾单独召见我,告知我本派一件大事,要我守口如瓶,只有到危及时刻,方可告知于你。”
凝光眉头紧锁,到底是何事,师父竟会如此慎重?
“师父说在他老人家闭关以后百年之内,渊离一脉必有一劫。此劫凶险万分,非得由你才能化解。”
“非得由我才能化解?”
凝海点点头,道:“那日,听闻你与救你的女子定居卫城,我便料想你对她动了凡心……可师父的预言从未出错,我只有召你上山,尽快为你医治伤势。”
“仙凡有别,渊离不过数日,人间却已半年。岚溪只是一个凡人,她的生命对我们来说只是昙花一现。她……无法等我太久。”
凝海不由得长叹一声:“兴许,这一切本就是注定的。没有她,你便活不下来,你若不活,又如何封印尸积。然而尸积被封,你也有了俗念,再不复往昔……”
听到此话,凝光笑了起来,道:“谁说我不复往昔?”
凝海一怔,只听得凝光又道:“黑星虽现,但局势尚不明朗,不如今夜你我合力,再占一卦?”
今夜是上弦月,月亮早早地便出来了,挂在天空和万千星辰交相辉映。
占星室的中央是一面宽大的银盘,正好映照着上方的星空。
凝光和凝海两人分别在占星室的两个主位,盘腿而坐,念动咒诀。
“天地净星,应变无停,包罗天地,身有光明。
使命玄虚,或沉或浮,昭昭其有,冥冥其无。”
在咒诀的催动下,那映照在银盘中的点点星辰缓缓移动起来。
只见在那漆黑夜空中,一颗带着深红色光晕的黑色星辰渐渐从其他的星光中显露了出来。它以极慢的速度移动着,从东向西,最后在星盘西南角的“渚位”停了下来。
那黑星的光芒极是微弱,只在“渚位”停留了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见此情形,凝光和凝海皆是松了一口气。
“这黑星虽现,却还未现壮大之势,或许这魔物依然伤势沉重,尚未完全复苏。”凝海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双人占星,极是耗力,但若不如此,也无法占得如此详细。
凝光却不言语,只是盯着星盘上的“渚位”。半晌,他抬起头来,对凝海说:“普通的‘渚位’一般是指海上的小岛,可西南方向是恶土的砂原,这里的‘渚位’难道是指……”
凝海点点头,道:“正是三百年前,天青神君斩杀十八天魔之一的‘鬼蜮女卫’之地,那里曾是一座靠魔气维持的浮岛,魔界覆灭之后,便落入凡间,与那砂原融为一体。”
“鬼蜮女卫”么……
凝光的眼睛眯了起来,那石壁上的图画,那名为“戮仙”的魔功,正是这名曾被称为“鬼娘子”的天魔所创!
“师兄,你说这次的黑星是否就是她?”凝海问。
一抹杀意在凝光眼中闪过,他嘴角一扬,低声道:“那样最好。”
渊离山上的月亮似乎比在凡间看时更亮更大。
岚溪趴在窗户上,静静地欣赏这难得的风景。忽然一阵清风吹过,身着紫衣的凝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她注视着岚溪的背影,冷冷地说:“小小凡人,竟也能与我隔室而卧。”
岚溪一惊,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凝云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冷艳动人。她本就是个精致的美人,今晚的月色又多给她增添了几分清冷的韵味。她看着她,竟一时失神。
见岚溪并不回答,反而像被迷住了似的看着自己,凝云心中一阵气恼,她暗暗催动念力。清风掠过,岚溪的嗓子突然剧痛了起来。她捂住喉咙,表情痛苦。
凝云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个凡人,竟连如此简单的法术都承受不住,真不知道凝光师兄觉得你哪点好。”
岚溪看着她,日间凝云对凝光温言细语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你果然……喜欢我夫君……”
“住口!”像被戳到痛处一般,凝云低喝一声,逼到岚溪面前,“我与师兄朝夕相伴几百年,你只不过认识他区区数日,凭什么叫他夫君!”
岚溪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他当然是我的夫君。”
凝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才冷冷道:“你们凡人的一生不过是我渊离山中数月的时光,你虽与他拜过天地,但数月之后于他于我,你也不过只是一堆枯骨罢了。”
说着,将手一挥,解了岚溪的术法。
岚溪跪在地上,咳得厉害,这是她最不愿去想的事情——她的一生,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的确只是昙花一现。
看到岚溪露出悲伤的神色,凝云脸上出现得意的笑容:“凡人就是凡人,即使讨得了一时的便宜,最终也不过是徒劳一场。”
“那你呢?即使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岁月,对凝光而言,你也只是一个路人。”岚溪抬起头,嘲讽地看着她,“渊离仙山时光飞逝,你只过了短短数日,我却与他在凡间生活了一年,在这一年之中,他从未提及过你。”
凝云身子忽的一震,退了两步,扶住墙壁:“你说他,他从未提及过我?”
岚溪目光冰冷,并不回答。她看着眼前的紫衣少女,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悲凉:也许等我死后,过上百年、千年,我在他心中也和她一样,存不了只言片语。
清风吹过,紫衣女子消失不见,屋中又只剩下岚溪一人。
她缓缓站了起来,继续坐回床边看月亮。
月光清冷,她想了很多。比如,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死了以后凝光又会怎样。当她想到几百年以后,天上月亮还是这么明亮,渊离山还是渊离山,凝光的模样依然和今天一样,毫无变化时,唇边不觉扬起了一抹苦涩的微笑。
星盘西南的砂原是一片广袤的大陆,在这里,因为气候常年高温炎热,普通草木难以生长,只有那些生命力极强的低矮灌木和少数几种特殊的苔藓才能勉强存活。常年狂暴的风沙将山脉吹成砂砾,砂砾又将江河掩埋,断绝了人类在此存活的希望。
凝光知道,那座曾经漂浮在空中的魔域之岛就在这片沙海的最深处。星盘指示,那尚未成气候的黑星便将在此处出现。
靠着星辰定位,凝光很快便锁定了浮岛的位置。他将岚溪抱在怀里,结出护体结界,踩着祥云,只几个时辰便到达了星盘上的“渚位”。
黄沙漫漫,在那永不停歇的风沙之中,依稀可见的建筑物提示着二人,那座曾经大名鼎鼎的“砂之浮岛”,此刻就在眼前。
凝光默念咒诀,祭起术法,只见一阵青光闪过,那又干又热的狂风顿时停了下来。
“那是!”岚溪一阵惊呼,只见漫漫沙海中,一座巨大的城堡在二人眼前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座数百丈高的尖顶建筑,虽然已经被风沙侵蚀得面目模糊,但依然可以看出当年鼎盛的样子。它形似兽齿,状如蜂巢。数千个房间密密麻麻地排列其中,各种兵器、刑具依稀可见,地上零落的枯骨、破碎的盔甲展现着三百年前那场战事的惨烈。
岚溪看着这残破的景象,心中突然一阵抽搐。
“这里曾是魔界鬼蜮的牢房和练兵场,三百年前的大战,这里是其中一个主战场。”凝光说。他闭上眼睛,用念力探知着四周。
既然黑星象征着魔族,那么必然会有着和普通妖物不同的魔气。
他聚气凝神,意识化作万千游丝,在城堡的各个房间内仔细搜寻。
岚溪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心中越发忐忑了起来。她调整呼吸,努力稳住心神。
“在那里。”
凝光睁开眼睛,看向城堡最上方的一个房间。
只见在那离地数百丈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小屋突兀地立在城顶。
他抱起岚溪,轻轻一跃,两人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腾向空中,片刻之间便已上了十数丈。
凝光身子弯曲,左脚顺势踏上一块城墙,稍一借力,瞬间便又上了十数丈。反复数十次,终于达到了那个黑色的房间。
“便是这里了。”凝光一边将岚溪放下,一边结出结界将她护住。他警惕地环视着四周,刚才感应到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魔气就是从这房间中而来。
岚溪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手中握紧了匕首。突然,她心中一颤,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脚底传了上来。
凝光也感觉到了,那气息阴森诡异,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脚下探出头来。
他立刻催动念力,右手瞬间化为刀刃,对着脚下的地板就是一击!
轰——!
本就已经被风沙侵蚀松软的地板应声裂开,细密的沙子瞬间涌出,充满了整个房间!
在那弥漫的沙尘中,只见一股淡淡的黑气如烟如雾,悠悠绕绕地腾在空中,仿佛正在打量着这两个闯入者。
忽然,那黑气一顿,化为一道黑光,对着结界中的岚溪冲了过去。
“啪——!”只听得一声闷响,一块金盾挡住了黑光去路,将它击得四散开来。
“日华流晶,月华流光,太玄落景,四景开明!”
霎时间,清风骤起,光华流转。只见那满屋的砂砾仿佛被一只大手牵引,转瞬之间便汇聚在了一起,结成一个小小的石球,“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在那石球落地的一瞬间,黑气又重新聚拢,在那空荡诡异的房间内,只见一根又细又长的黑色金属凝在空中,微微闪耀,发出深红色的光芒。
那是!岚溪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那黑色金属映着屋外的阳光,发出森森的光芒。
“魔影针!”几乎是同时,她心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和凝光一起,念出了它的名字。
那魔气就是从这根针上传来的吗?
凝光收起刀刃,贴身结出一道结界,靠向魔影针。
只见这枚黑针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仿佛被冻住了似的。
凝光集中念力,试着感知那针中的气息。岚溪在一旁的结界中,紧张地看着他。
凝光的额上渐渐渗出汗珠,片刻之后,他收回了念力,踉跄两步,退到一旁。
“如何?”岚溪赶忙上前,扶住他。
“上古黑气,霸道至极。”凝光喘着气,低声道。心想,若是这黑气的主人复苏,恐怕连那尸积长老也要退避三分。可鬼蜮女卫只是十八天魔之一,隶属“天魔”,品阶在“长老”之下,且“戍卫”之职又并非高阶,……想到此处,凝光背脊一阵发麻,难道那即将显现的“黑星”竟是比尸积还要凶煞的魔物?
正在这神思游离的当口,一个人影突然从两人身后显现,他越过凝光,径直向那枚魔影针扑了过去。
凝光一怔,立即飞身上前,祭出一道雷光,挡在黑影与黑针之间。
那黑影身姿极为轻巧,就在快要碰到雷光时,双脚一点,瞬间退了回来。
“是你!”岚溪睁大的眼睛。只见在那密林中曾下令让那狍兽袭击自己的年轻男子正手持折扇站在她和凝光面前。
眼见行踪败露,那男子面上一寒。他摇开折扇,朝着二人使劲一挥,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无数鲜血淋漓的人头立刻从那扇中冲了出来,人头们哭喊着、冷笑着、嚎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立刻充满了整间屋子!
凝光不闪不避,抬起左手,金盾过处,血肉横飞,那些可怖的人脸顿时化为碎片,散落各处。
“你竟在这短短时日内残害如此之多的生灵!”凝光怒道。
男子轻声冷笑,道:“我‘十荒’天尊乃昔日万魔圣君座下,死魂域唯一的尸积长老,本就是以活人血肉为祭、吞万物元神以灭天地,我师承于他,自然应继承天尊遗志,食尽这人间万物,屠遍这四海八荒!”说罢,只见他扇子一挥,一条鲜血凝成的双头巨蛇从扇中跃出,对着凝光便扑了上去。
凝光冷哼一声,化手为刀,飞身上前,只一招便将那血蛇斩为两段。却听得“啊!”的一声,那黑衣男子已经冲破结界,一把岚溪扣在手里。
“住手!”凝光大骇,连忙挥刀前去。
黑衣男子动了动手腕,一缕鲜血从岚溪的锁骨处流了下来,“你若敢再动一动,我便将她吸成人干。”
只见凝光身形一闪,瞬间退到“魔影针”旁,祭出一道雷火,对着男子喝道:“放开她!”
男子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他抓紧了岚溪,沉住气,与凝光僵持了起来。
三人站在屋内,均是一动不动。
“你跟着我们来到此处,不过就是想要那‘魔影针’罢了。”凝光首先打破了沉默,“你若是敢伤她半分汗毛,我立刻让这魔针灰飞烟灭。”说着,将手中的雷火靠了过去。
“慢着!”男子连忙阻止道,“不想让她死就住手!”
凝光的手停了下来:“放开她。”
“很好,”黑衣男子将扣住岚溪的手松了松,道,“那日在林中一战,我便觉出你待她十分不同,但未想过你对她竟有如此深的情谊。不如这样,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怎么交易?”
“你我各让一步,你退开十步,我便放开这女子。如何?”
“听起来不错,但,然后呢?”
“你我再比一场,谁赢了谁就可以带走这根魔影针。”男子注视着凝在空中的黑针,其中蕴含的上古魔气正散发着极具诱惑的味道。
“你打不过我。”凝光道。
黑衣男子冷眼瞥了他一眼,说:“我虽修的是魔道,但也知君子之道在于磊落,即使落败,也须堂堂正正!”
“好!”凝光点点头。他收起了雷火,向后退了十步。
那黑衣男子见凝光退了下去,脸上狡黠的一笑,只见他拿起扇子,在岚溪身后轻轻一推,岚溪便顿时飞了出去。
凝光向前一跃,想要接住妻子,却见一条血蛇突然从她耳后探出头来,对着自己就是一口!
凝光不防,被那血蛇一口咬住右手。只见那蛇身紧紧缠住他的手腕,瞬间化成脓血,迅速渗进了被咬的伤口。
凝光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脑中顿时一阵晕眩。
“可笑之极!”那黑衣男子冷笑一声,收起扇子,瞬间便到了魔影针前。
“黑星魔影,落入我手,从此以后,我便是‘十荒’新的‘天尊’!哈哈哈哈……”男子狂笑着,向那黑针伸出手去。
忽然,他感到背后一阵刺痛。转过头去,只见岚溪满脸愤怒,已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了他的后背。
就在他僵住的一瞬,岚溪忽的伸出手去,以极快的速度,一把将那根黑针死死的攥在手里。
黑衣男子大怒,他化扇为鞭,对着岚溪狠狠地抽了下去。
只听“刷”的一声,岚溪的胸口顿时被那鞭子撕掉了一块血肉。她忍住疼痛闪到一边。却不料那鞭子瞬间又至,它卷起她小小的身体,将她狠狠地抛向屋顶。
“咚”的一声,岚溪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区区凡人,找死!”黑衣男子的双眼红光闪烁,他夺过黑针,念起口诀,化鞭为剑,对着岚溪狠狠地刺了下去!
“铛!”
只见火光四射,黑衣男子被震得虎口剧痛,那鞭子化的宝剑顷刻间便化为碎片四散开来。男子大骇,只见火光之中,凝光一身浓烈的杀气,拖着右手化成的长刀,正向他缓缓走来,那可怕的模样宛如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黑衣男子不敢上前,他看了一眼已经到手的“魔影针”,迅速念起咒法,瞬间化作一团黑影,消失无形。
凝光抱起奄奄一息的岚溪,只见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他连忙将一枚丹药喂进她口中,护住心脉。
在这昔日的魔岛、诡谲的房间内,凝光不敢多留,他唤来祥云,托起岚溪,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