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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离前尘(四)

夜已深沉,整个卫城都进入了梦乡。长街尽头的小铺也早已熄了灯火,黑夜笼罩,万物皆眠,唯有那一树梨花映着微弱的星光,在风中轻轻摆动。

凝光盘腿坐在床上,他心中念起心决,慢慢调动真气。

真气随着念力在全身游走,从丹田出发,行过四肢五脏,最终汇于眉间。

他缓缓睁开双眼,细细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嘴唇已经变得苍白。黑衣男子的嘶喊响在耳畔:“你竟以自己的元神为祭,强行催动‘镇山除魔咒’!”

他捂住胸口,稳住真气。

以元神引咒,果然反噬严重。现在的自己已经无法施展渊离派的高阶咒术了,就连普通的“探脉”都完成得如此困难。

他紧闭双眼,不断调整气息。

幸好,师父已经将尸积长老封印,想来近数十年间‘十荒’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浪。如此,即使我修为尽失,也……

喘息良久,凝光终于缓过劲来。祸兮福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今日的局面也许正是上天有意促就,师父既然未留下只言片语,我便不能重回渊离,不如,就在此,真心对待一段人间岁月……

想到此处,凝光心中生出一丝欢喜。他看向窗外——对面的厢房内,岚溪熟睡正酣。白天里“小轩窗,正梳妆”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里,使得这一丝欢喜在这宁静的夜色中,悄悄地蔓延开来。等他发现时,已成汪洋大海。

在这百年之中,他似乎还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刚才因勉力运功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见。他躺在床上,望着头顶,认认真真地为将来打算起来。

次日清晨,岚溪还未睡醒,凝光便请来了吉大娘,请她帮忙为两人以后的日子出个主意。

吉大娘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严肃慎重,回想过去十几年,这位容颜不老的邻居还从未向她提过如何生活的事,也从未见他对未来有过什么打算,不禁满脸笑意地感叹道:“人都说这男娃子非得成了家才转得了性子,你瞧我们小光,就是这样,才刚娶了媳妇,就立马为将来的事情打算起来了!和过去的你啊,完全不一样!呵呵呵。”

凝光听了这话,既欢喜又失落。欢喜的是,在外人眼中,他和岚溪早已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失落的是,岚溪目前还没有要接受他的意思,一起过日子也只是他自己一头热的念想而已。

他压低声音道:“大娘,岚溪虽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但毕竟还没行过大礼,她一个山里的小姑娘,对名节非常重视,所以还请您别当着她的面……”

吉大娘恍然大悟,赶紧点点头:“对,对,山里人啊特别重视这些,那天你们刚回来我就看出来了,小姑娘还不太习惯。行!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和街坊邻居们打好招呼。”

“谢大娘。”

“那小光,你都是怎么打算的呢,你俩小两口不可能一直都这么关起门来过日子呀,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到时候可怎么办呐?”

“可不是嘛!所以今天我请大娘来,就是想请您帮我看看,就我们这铺子,做点什么小生意最好啊?”

吉大娘认真想了想,说:“我们这条街上啊,做木工的、做衣服的、打铁的、开酒楼的、开药铺的、卖杂货的,基本都有了。不过,小光你要是读过四书五经,开个启蒙的学堂倒是不错的。”

“开学堂?”凝光想了想,又看看自己的小院,摇了摇头,“这院子太小,加上我又没考过什么功名,就算开了学堂,估计也没人愿意请我当老师。”

“那开当铺如何?我们这条街上当铺也是没有的。”

凝光还是摇头:“先不说开当铺招不招摇,光是那一笔起步的银子就是海量之数,我一个穷小子,怎么一下拿得出。”说着,他朝着吉大娘尴尬地笑了笑。

“那倒也是……”吉大娘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小光,你能告诉大娘,你到底准备拿多少银子做生意不?”

凝光想了想,比出三根手指。

吉大娘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她看向凝光,又看看远处,犹豫再三,终于道:“不如这样吧,你大娘我呢,一直想开个包子店,可你大叔一直都不同意,说家里银子不够,不让我开。可我的做包子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只要吃过的人都说好,我敢肯定,如果开包子店肯定赚钱!小光,你们要是不介意,就和大娘我一起开个包子店,如何?”

“包子店?”凝光想了想,点点头,“这个甚好!”

得到凝光的肯定,吉大娘双眼放光,她拍着胸脯说:“小光你放心,大娘的手艺,那绝对是没得说的!你让你那未过门的娘子跟着我学,以后我们俩就负责做包子卖包子,而你就负责采购材料,到时候,保准生意好得不得了!”

脑补了一下吉大娘口中的画面,凝光也笑了起来,他拿出一袋银子,递给吉大娘:“以后我们夫妇二人就要拜托您多照顾了!”

吉大娘接过银子,爽朗地笑道:“嗨,这算什么!有事大娘给你担着!”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岚溪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吉大娘知趣地向凝光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东西我去准备,几天就好,你们小两口就在家安心等着包子店开张吧~!”说完,揣着银子开开心心地走了。

“吉大娘?”岚溪看着她欢快的背影,疑道,“这么早就来串门?”

“不是串门。”凝光笑道,“是来和我商讨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不得了的大事?”岚溪一愣,“什么大事?”

凝光神秘地对着岚溪眨了眨眼:“先吃饭。”

今日的早餐是青菜粥和萝卜条。这本是寻常人家中再普通不过的饭食,却因为是凝光亲手下厨,而显得异常不同。

凝光说过,那酒楼中的饭食只能“将就着吃”,自那以后,岚溪便对凝光的厨艺期待起来。虽说在小屋中他也为自己熬过素粥,可是却因为当初凝光决意要走让她失了胃口,并没有尝出什么好坏。所以,今天这顿,意义非凡。

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岚溪咽了咽口水。

到底是有多美味?她在心里暗想。可那酒楼中的熏肉和醉鸡明明已经很好吃了,这些家常粥饭能比得过?她看了看没有一点油水的菜粥和同样没有油水、白白净净的萝卜条,心生怀疑。但又转念一想,当日凝光的表情,那么认真,的确不像是在骗自己,可……

“再不开动,粥可真的就要凉了。”凝光伸出手去,在岚溪额头轻轻一弹,把她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

岚溪笑着揉了揉额头,不再多想,乖乖开动。

那青菜粥普普通通,入口时也不见特别,一口下去,一丝感觉也无。岚溪“咦”了一声,又尝了第二口,依旧寡淡。待到第三口入肚,她才感到一阵温热渐渐从胸口升起,青菜的鲜香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待到第四口,胸口升起的温热已经传至指间,整个人都被暖意包裹。

岚溪又夹起一根萝卜条,放入口中。和青菜粥不同,这萝卜条看似清清白白,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辛辣,一进嘴里便刺激着她的味蕾。一口咬断,辛辣之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的甘甜。嚼得越碎,甜味越浓,一口咽下,竟如饮甘泉。

岚溪瞪大眼睛,看向凝光,只见他好似什么感觉也无,正低着头,自顾自地享用早餐。心中顿时万分佩服,难怪他会说,那样的饭菜只能“将就着吃”。那日酒楼满桌的饭菜,竟无一样能和这桌上的清粥小菜相比。

早饭过后,凝光这才告诉他准备开包子铺的事。

“你做的包子肯定是这全天下最好吃的包子。”岚溪一听是开包子铺,顿时信心满满。

凝光却立刻否定道:“这次的包子可不是由我来做。”

一听不是凝光主厨,岚溪的干劲顿时没了一半。“吉大娘?她的手艺好吗?我没尝试过,不敢说。”

“也不是。”凝光摇了摇头,突然,他直直地盯着岚溪,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微笑。

岚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慌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是说我?”

凝光点点头。

“让我来做?!”岚溪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

“对啊!”

“不行不行,我,我不成的!”

“为何?”

“我在山中从未吃过包子,别说做了,包子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不行不行,我会搞砸的,不行不行不行!”岚溪把头摇成拨浪鼓,一口气连说了五个“不行”。

看着她那可爱的模样,凝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你别笑!凝光,我真的不行!真的,不骗你!”岚溪没有发现他的戏谑,依然认真地回答。

凝光故意背对着她,强忍笑意。

见他不理自己,岚溪急得直跳脚:“你,你!”

听到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凝光这才回过头来,只见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就快要掉下泪来。心中一慌,忙道:“好了好了,逗你的!是吉大娘来做,吉大娘来做!”

“真的?”岚溪两眼发红,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你没骗我?”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凝光柔声安慰道。

“刚才!你刚才就骗我了!”只见她鼻子一红,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

“好好好,是我骗你,是我骗你!”岚溪的催 泪 弹打的凝光手足无措,“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我以后都不骗你了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他连忙伸出手去,为她擦去泪珠。

岚溪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地看着他手忙脚乱的,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没过几天,一家“吉祥包子铺”便在卫城西北角的一条长街上热闹开张。

这还是岚溪记忆中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做生意。

在“吉祥包子铺”还没有开张之前,她也没见凝光怎么忙活,每天都是规律的买菜、做饭、喝茶、睡觉,其他的,最多也就是和她说说话,劈劈柴,或者坐在院中那棵梨树下聚气凝神,丝毫没有繁忙、紧张的感觉。所以她非常肯定地相信,做生意和开铺子其实是两件既轻松又愉悦的事情。

包子铺开张的那日,整条街的邻居都来捧场,红色的炮仗足足放了五千响,飞散的碎纸铺了满满一地。

在凝光和吉大娘的鼓励下,她第一次拿着系了红绸的铜锤,对着象征财富的白瓷碗敲了下去。“铛!”的一声,瓷碗碎裂,周围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拿铜锤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在她身体里蔓延。凝光走到她身后,轻声贺道:“财源滚滚,大吉大利!”她回头,一眼瞥见他满是笑意的脸,心跳得飞快。

吉大娘的手艺果真如她所说,吃过的人都说好。包子铺才开张月余,名声便已传遍街头巷尾,日日门庭若市。面对每天庞大的客流,吉大娘先是叫来自己的儿子女儿帮着切菜剁肉打下手,又让岚溪在前面看铺子卖包子,最后连负责采购的凝光也被拉进来负责和面,可是还是供不应求。直到有一天傍晚,吉大娘终于顶不住疲累昏倒在了厨房里。

这一病就是好几日,大夫诊断说,这是压力太大,操心太过,睡眠不足导致的虚症,需要静养几日,不仅让她的家人受了惊吓,更是让岚溪彻底改变了对做生意和开包子铺这两件事情的想法。她看着一脸淡定的凝光,突然明白:他能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原来是有人家吉大娘在外奔波劳苦,负重前行!

对吉祥包子上瘾了的食客日日围在包子店门口,从各个渠道打听吉大娘的病情,急切地盼望着这店门能早一点打开。

“你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让大娘早点好起来?”看着食客们脸上总是挂着失望的神情,岚溪终于忍不住向凝光讨起药来。

凝光挑了挑眉,没有回答,只是眯着眼看着她。

岚溪的脸一红,低下了头,不敢再和他对视。

“大娘多病两日也是好的。”她听见他淡淡地说,“如果按现在的情况继续下去,吉大娘的身体迟早还会承受不住的。”

“可是,包子铺该怎么办呢?”

凝光神秘地笑了笑:“我自由妙法。”

一早,岚溪便按照要求,束好头发,围好围裙,去厨房等待。

刚进门,灶台上摆了一排红红绿绿的东西。仔细一看,都是些做包子的食材。看这阵势,凝光是要亲自下厨了?她在心里暗自忖度。却听得凝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今日,我便教你如何做包子。”

岚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教我?”

只见凝光点点头,正色道:“从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师父了。作为徒儿,在这方寸之地的厨房中,你需为师命是从。”

岚溪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你说的‘妙计’?”

凝光大言不惭地挑了挑眉。

也罢,想想门外那些饥肠辘辘的食客,如果再不填饱他们的肚子,恐怕这“吉祥包子铺”的名声也要从此扫地了。岚溪无奈地摊了摊手,答道:“是~师父~”

先是认识主材和配料,然后讲肉菜怎样加工,再是如何和面,最后才是包包子。

岚溪一门心思扑在“怎样迅速学会包包子”这件事上,肉怎么剁、菜怎么切、加多少葱姜、水和面粉的比例是多少、面团要发酵多长时间,包子皮的褶皱要怎样才能漂亮地捏出来……事无巨细,她都用心牢记,反复操练。学完一步,便赶紧让凝光教下一步。无奈凝光却并不着急,一个步骤往往要磨蹭大半天才教完。即便是看到岚溪练得差不多了,也总能找出各种理由让她陪着他喝杯茶、说说话,好好的歇上一阵子。

反复几次,岚溪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她生气地取下围裙:“你又骗我!”

“怎么了?”凝光一脸无辜的望着她。

岚溪又羞又急,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傻姑娘,我真没骗你。”凝光温柔地笑着,给她的杯中又掺了点热茶。“你别急,这就是解包子铺燃眉之急的法子。”

“我不相信。”岚溪嘟着嘴说道。

凝光凑过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相信我,这些一定能帮得上忙的。”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密林最深处的黑曜石,闪着明亮而柔和的光。在他的注视下,岚溪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似马儿疾驰,她本想赶紧扭过头去,逃开他的视线。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胸中竟然涌出了一丝奇怪的悲伤。

夜里,岚溪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她披上披风走出房间,院中,梨花已过繁花之期,细小的梨果正在枝头逐渐成形。

夏初的晚风虽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凌冽,但夜的寒凉,仍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了,就是一丝这样的冷。岚溪回想起白日里心中那份突如其来的悲凉感,不禁伸手将披风披得更紧些。

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她想。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密林里。虽然独自一人的生活孤单寂寞,可自己却从未经历过非常伤心的事,即使是当初师父云游远去,她也只是觉得遗憾,未曾悲伤。

岚溪垂下了眉,轻轻在石桌旁坐下。石桌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

那么,在那以前呢?在我不记得的那些事里,是否有过令人心伤的经历?师父曾说,我的父母皆死于瘟疫,难道,这份悲伤就来自于他们?

她抬头看天。漆黑的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零碎的星辰静静闪耀。

她回忆起两个月前救了凝光的情形。心想,如若不是凝光,自己到现在也还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除了师父留下的竹屋,什么都没有。而刚到卫城时,若不是吉大娘的热心帮助,街坊邻居的和睦友善,自己也无法拥有这一份完全不同密林的生活。她想起了透着阳光味道的被褥、想起了简单而又可口的家常小菜,想起了包子铺开张的样子,不知不觉间,现在的她,竟然已经拥有了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一滴泪,突然从她的眼中滴落,毫无征兆,突如其来。

白日里的悲伤的感觉再一次从心底生出。

岚溪感到害怕,她不明白这滴泪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而落。

她痴痴地看地上的泪痕,神思恍惚。

“这么冷的夜还在外面。”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抬起头来。一个白色身影,正将一件宽大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会着凉的。”凝光蹲下身来,轻声道。

她望着他,眼中满是恐惧的神色,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凝光的心轻轻颤抖了起来。

星光的照耀下,泪痕在她脸上,如同一根明亮的线。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凝光,我好害怕……”

她低低地说。

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顿。

“别害怕,有我在这呢。”他微笑着望着她的脸,柔声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无端地觉得很难过,很悲伤^”

他轻轻一笑,抬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也许是你太久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了,有点不习惯吧。”

不习惯吗?

她突然怀念起竹屋来。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她问。

凝光一怔:“你想回去?”

她低下头,咬着唇,不置可否。

“若……你在此处待得不开心,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只是,我们一走,吉大娘和这才开张的包子店便……”

对啊,包子店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岚溪看着凝光,想了想,说:“那,等吉大娘病好了再走?”

“若是你真的不习惯这里,我们便好好想个法子,既让吉祥包子铺继续经营下去,又让吉大娘不那么辛苦。等到一切安顿好,我们便一同回竹屋。”

云彩遮住了星星,凝光的脸在夜色下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搅得岚溪的脑子一片迷糊,她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完全没搞明白。

她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足足七日,吉大娘的病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她从床上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开包子店。可凝光说什么也不再按原来的数量采购包子的,现在的量仅仅是原来的一半。就连平日里勤快肯干的岚溪,好像也一下子变得懒散了起来。最让她大吃一惊的事还是包子的销售方式,原来三文钱一个的包子变成了五文钱两个,而且定时、限量售卖。每日只在早、中、晚三个时辰出售,一次一百个,售完即止。

“小光,这是怎么回事啊?”吉大娘简直一头雾水。

“大娘,我只是调整了一下包子铺的经营方式,好让咱们能够又不用太辛苦,又能够赚到钱。”凝光笑道。

“可这,少了买了这么多包子,得损失多少顾客啊!”

“不会的,大娘,按现在的方式,不仅不会损失顾客,反而会吸引更多的客源。越是抢手的东西越有人会去争着买,况且你的包子物美价廉,我们的生意保准能够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吉大娘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包子铺外已经排起长队的顾客。下一波热包子出炉明明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大娘,我算过了,虽然我们现在每天挣的利润比原来薄了一些,但只要客人们吃不腻我们家的包子,就一定能长时间保持稳定的客源,从长远来看,挣的肯定要比以前多得多。”凝光拿出算盘,耐心地向吉大娘解释。

吉大娘看完凝光的演示,不禁恍然大悟,爽朗地笑了起来:“小光!还是你聪明!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活少了,钱还没少赚,真是个好法子!”

“不过大娘,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这家包子铺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凝光表情严肃。

“什么问题,你快说!”

“我觉得吧,不能老让客人只吃您的手艺,偶尔也要换换新花样,才留得住他们。”

吉大娘仔细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也真是个事,那,我再去外面找两个会做馒头的师傅?”

凝光狡猾地一笑:“哪需到外面去找啊,这儿不就有一个不用另给工钱的。”说着,他对着正照看锅灶的岚溪努了努嘴。

吉大娘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大腿,“成!就这么定了!”

从第二日开始,吉大娘便带着岚溪,手把手地教她做各种面食:馒头、花卷、包子、饺子、面条,只要她会的,都尽数教给她。

“大娘,你怎么突然教我做这么多东西啊?”岚溪忍不住问道。

吉大娘忍住笑,回答道:“因为小光啊。”

“凝光?”

“他昨天跟我说了好多话,又是经营包子铺,又是需要师傅的。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其实啊,就是想要大娘我多教你几样下厨的本事。”吉大娘一边说,一边教岚溪揉面,“他呀,是真心想和你过日子。”

岚溪听着,觉得吉大娘的话怪怪的,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低下头专心揉面。

“岚溪,你和小光是怎么认识的啊。”吉大娘问。

“在山里,我救过他。”

“哦……那你的父母也见过他吗?”

岚溪摇了摇头,“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

原来是个孤女,吉大娘心中暗道。她想到街上那些无父无母的流浪孤儿,又看看岚溪,心中渐渐生出同情和怜惜来。传授起技艺比之前更加用心。

在吉大娘的悉心教授下,很快,岚溪也能做出像模像样的馒头来了。不久,在凝光的提议下,吉祥包子铺出售的东西又多了一样——小溪馒头。

虽然岚溪很不看好自己的手艺,但吉大娘倒是显得信心十足。而事实证明,她两谁都没有猜对。小溪馒头虽然销量远不如吉祥包子,却也不至于无人问津,一日七八十个的成绩,已经足以让岚溪备受鼓舞。之前因心中那股隐隐的悲凉带来的忧郁伤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更加用心地钻研技能,经营她的“馒头事业”。

选面、和面、发面、揉面、上屉、出锅,几个简单的步骤每日都要被岚溪反复数次,日积月累,不知不觉,一道小小的蒸馒头,竟在她手中不断变化出多种口感来,销量也逐渐上升,甚至渐渐可以与包子的销量媲美。

对此,凝光很是头疼,原本只是想找个法子让她安心留在卫城,没想到竟让她钻研出一道又让“吉祥包子铺”声名大噪的面点来。一连半月,他和岚溪两人、吉大娘一家又一次忙地昏天黑地。不过很快,小溪馒头也被限量出售了。

“吉祥包子铺”开张两个月后,所有事情终于步上正轨。

吉大娘和岚溪全权负责制作包子和馒头,凝光负责各种食材的采购,吉大娘家的一儿一女——小狗儿和小猫儿帮着卖货和打下手。五人工作有序,配合无间。

转眼已是五六月份,晴朗的天气多了起来。总是和好天气联系起来的,还有那一匹匹系着红花的高头白马和一顶顶装着新娘的大红花轿。

五月的卫城,经常被淹没在迎亲的高音鸣奏里,五月的街道,经常被大户人家嫁女的马队和看热闹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多的时候,一天之内甚至可以在同一条街上遇见两支、或者更多的红衣队伍,敲打着同样节奏的锣鼓,吹奏着同样曲调的唢呐,抬着不同的新娘,去向不同的地方。

都说婚嫁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特别是对女子而言。世间无数男女都盼望着能遇见自己命中注定的有情人,喜结良缘、不离不弃、相伴终老。但这世间不可预知的变数实在太多,无数的痴男怨女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真爱,多少夫妇又在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中厌倦了彼此。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繁复的婚礼仪式上,希望能通过那玄之又玄的古老仪式,祛除所有作祟的恶灵,为一对对新人铺平通向永远幸福的道路。

岚溪只是听师父说过,却从没见过真正婚礼的样子。

吉大娘说,卫城城郊有一片广阔的油菜花田,那里的农户行大婚之礼前都要抬着新娘子经过那里。当抬着大红花轿的队伍吹着迎亲的曲子穿过那片油菜花田时,红色人和黄色花就会交织在一起,好看极了。岚溪暗暗决定,什么时候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一日,暖风和煦,吉大娘和岚溪早早地忙完了手中的事,正坐在院中边喝茶边说话。突然,门口响起了一群孩童欢闹的声音:“张家郎,迎新娘,张灯结彩入洞房!”

“是前街的李老头嫁女儿,要嫁到城郊的张铁匠家去。”吉大娘笑道。

一听“城郊”二字,岚溪顿时来了精神,赶忙跑到门外。

只见在那喧天的锣鼓声中,李老头正抹着老泪把女儿送入花轿。新娘子顶着盖头,身子轻颤,不时地将手伸进盖头里去。旁边的新郎官坐在一匹绑了红绸的白马上,却是满面春风,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只听得司仪一声“起——”,四个膀大腰圆的轿夫便抬起了大红花轿,跟着白马向城西走去。一群孩童紧跟了上去,一边唱一边向队伍中的姨娘们讨要糖豆。

岚溪也跟了上去,但因为怕别人笑话她一个姑娘竟对婚嫁之事如此在意,所以不敢跟得太紧,只是远远地随在队伍后面。

这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向西,只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那片油菜花田。

城郊的田地确实广袤,农户们在这块肥沃的土地里尽数撒上了菜籽。五月的暖风,吹得金灿灿的油菜花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似湖泊、似海水、似绸绢,给整个大地都涂上了一层浓重的油彩。

岚溪被眼前壮观的景色吸引住了。她呆呆地站在田边的老槐树下,眼看着那支烈焰般鲜红的队伍,在金色的海洋中慢慢穿行:红色的队伍配合着唢呐的节奏,时快时慢;四个轿夫时上时下,颠着花轿,就连骑白马的新郎也停停走走,好似这一群人正在这花田中跳舞一般。

岚溪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这迎亲仪式果然古怪。

她随手折了支油菜花,准备沿着田埂,上前去看个究竟。

突然,身后一只大手拉住了她,她一转头,却见凝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岚溪又惊又喜。

“就在刚才,你笑出声的时候。”凝光嘴角上扬。

岚溪一愣,一抹红晕顿时浮上脸颊。转过头,却发现迎亲队伍已经越走越远。

“快走,他们都走远了。”岚溪催促道,说着,就要往花海里跨。

“等等。”他的手拉住她,紧紧的,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脸上笑意盈盈,从她手中接过刚才折下的油菜花枝,稳稳地插到她的头上。

“这样,好看。”凝光温柔地看着她的脸,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极了那坐在红绸白马上的新郎。

她愣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脸,一时间竟忘了要做什么。

风吹过,金色的花田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头顶的槐树叶子颤动着,发出美妙的声响:沙沙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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