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忘想补充说明一点,小说的背景是参考的汉武帝巫蛊案时期,李云烈的人物原型是李陵。小说其他主要人物及情节均为虚构,属于架空历史。)
数月之前,天汉三年,长安桂康坊,公孙府邸。
公孙贺扶正了自己的长冠。
孔夫子有言;“君子正其衣冠”。于是当诏书来到面前的那一刻,这个位极人臣的老人并没有慌乱,至少表面上他很平静。
他选择按照夫子的教导,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衣冠。
其实公孙贺很久之前便有预感。司天监的老人夜观天象,然后上报朝廷,荧惑守心是大凶之相。他感觉黑暗中有血红的眼睛,对手在盯着他,像长蛇吐露着血红的信子。
是天命么?还是人祸?
局势如棋,但公孙贺甚至没搞清楚谁是与他对弈的人。他想去求见皇帝,皇帝却不愿意见他,而是多次召见那个叫江重的人。
他其实是很疑惑的,为相多年,他对那个叫江重的人毫无印象。江重在长安的官吏中默默无名,谁知就突然面圣,皇权特许,要求他全力侦办巫蛊案,可谓一飞冲天。
最糟糕的是,公孙贺没有想到诏书来的这么快,直到酒樽端到了他的面前。
冰凉的酒液出人意料的清澈,微微泛着浅绛色。他双手接过酒樽,看了端酒的小侍从一眼,小侍从躲闪着目光,但这个小侍从将见证一位权臣的死亡。
一饮而尽,酒味微甘。
诏书上说公孙家藏着巫蛊,意图弑君。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丞相到死时也没理解,所谓巫蛊其实就是木头人和古怪的仪式。一群面色古怪的人对着阴森恐怖的木头人手舞足蹈,再将这些木头人投入炉火中,在木头噼啪作响的燃烧中,有人居心叵测,有人伺机而动,有人暗藏杀机。
天汉三年建亥十月,一代名相公孙贺饮了一杯毒酒,就这样死在自己的家中。
公孙贺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自然没能幸免,征西将军公孙敖也被下大狱,数日后被棒杀。公孙家被抄家。
子不语怪力乱神。
......
天汉四年春,新年刚过,长安莳花馆。
落叶满道,北风含哀。
清晨,一片深黄色的银杏叶被秋风吹落,在空中翻滚,打了几个圈,兜兜转转,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姑娘的琴弦上,打断了琴声。阿丑在莳花馆的屋檐下盘腿端坐,把落叶捡起,放在琴头。
乐声又起,如怨如慕。
阿丑其实不丑,姓公孙,名丑。
莳花馆的女孩们大都是秋水明眸,在婉转承欢的时候媚态横生,但阿丑的眼神却比较细长,很有锐意。她的眼睛很亮,像是一汪埋有珠玉的深潭。
长安流行以圆润温柔为美,可阿丑比较瘦,下巴有点尖。可以说是一个美人,但不是人们都喜欢的那种大家闺秀。以前算命的方士说过,这种长相是聪明过了头,薄福,不宜娶为妻子。
阿丑性格也颇为冷漠,总是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别的姐妹在弹琴或者唱歌卖艺的时候偷偷打量男客人,搔首弄姿,有意无意多露出些胸口,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这些男人勾引到自己的床上。
而阿丑作为一个琴伎,目光却永远落在自己的琴弦上。长安其实没那么冷,可阿丑还是喜欢穿得厚一些,多穿一层纱裙,使劲把薄薄的抹胸往上提,甚至想把脖颈都盖住。
她不想吸引任何人的注意,有人看她,她就恶狠狠地瞪回去,像一只小野猫。
脾气这样犟的女孩往往来自乡下,缺乏管教。可阿丑不是,她的爷爷是一代名相公孙贺——至少在半年前还是的。父亲是将军公孙敖,曾与李陵,苏建并列为汉军三铁驹。
这本是显赫的家世,直到巫蛊之祸的到来。
阿丑对于半年前抄家那天的记忆有些模糊,像是一个不愿回忆起的噩梦,满地混乱。
那天好像有很多只乌鸦在天空中盘旋,阿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乌鸦,有着漆黑的羽毛与形状怪异的喙。平日里安分守己的仆人们都冲进了内院,抢夺值钱的家当,说着些阿丑听不懂的话。有人在和官兵搏斗,从前门回来的男仆满身血迹。她在琴房听着前门的惨叫,东西摔碎的声音,有人在大吼,歇斯底里地咆哮,也有人在低声无助地哀哭。
彼时阿丑正在向女师学习弹琴。
突然她们听到了喧闹声,紧接着一群黑衣人闯入了后院,见到男丁就杀。
她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女师的反应很快,她打开琴房的暗格。地下有几个小暗室,女师把阿丑藏在琴架下的小暗室里。
“你不要动,不要发出声音。”女师对她说。
但就在此时,黑衣人闯了进来,一拳便打倒了女师。女师好像在挣扎。
地下的暗室有一条窄窄的缝,阿丑通过这条缝向房间里偷看。由于视线原因,阿丑看不到女师的脸,但她看到了女师青色的裙裾已经褪至腰间。
另一个身材魁梧的黑甲武士按着她的脖颈,把她上半身伏在案几上。另一个同样身材魁梧的黑甲武士立在她的身后,双手揪住女师背后深紫色的衣结的一段,向两边猛一拉,罗带解开,衣裙宽松,女师想用手去阻挡,可是无济于事。
武士开始喘着重重的粗气,女师一直在哭。
女师哭得很悲恸,可能是哭岔气了吧,渐渐声音也小了。阿丑在她的腿间看到了一缕殷红。
阿丑不敢出声。她和那两个武士之间只隔了一层木板。声音嘈杂,千丝万缕皆为混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要跳出来,把所有的意识都吞噬。
阿丑与父母之间其实没有太多的感情,因为父亲外出打仗执意要带着母亲,所以阿丑记事起便很少见到他们。对她来说,女师可能是最亲近的人,教她学琴,教她识字,像是她的姊姊。
这位二十多岁的女师教授了阿丑多年琴技。阿丑曾经很想成为一名宫廷琴师。女师却曾说等到阿丑十七岁后便不再教她。因为女师年纪也不小了,她要和一个男子结婚,那个男子是个行脚商人。女师说自己要追随丈夫走南闯北。
女师最后努力把目光转向阿丑这里,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阿丑努力辨认着她的口型。
女师在说:“好好活着。”
武士们并没有更仔细的搜查,因为他们更关心男丁,会按照名册将公孙家的男丁一一诛杀。现在名单上的人已经都查清了,没必要再掘地三尺。
阿丑便和老鼠与毒虫一起,在暗室里待了两夜,活了下来。
在第三天,阿丑实在是饿得头晕眼花,便从暗室里爬了出来。公孙家的府邸是很豪华的,所以,黑衣甲士并没有放火烧掉这座宅子。日后也许这座宅子会被赏赐给他人。
此刻整座府邸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阿丑捂着眼睛,害怕看到院子里的一切,睁开眼睛的话会看到什么呢?她不知道,也许会吓她一跳吧。
阿丑从手指间的缝隙辨认着路。
走到后院门童的住处,她颤抖着松开了手,还好,堆满杂物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阿丑脱下外裙,笨拙地套上破旧的粗布衣服,用地灰把脸抹黑,这样子她看上去像一个小乞丐。
她从墙边的缺口钻出去了,始终没有回头。
......
阿丑孤身一人一路走走停停,最后走到莳花馆的门前。站了很久,一群衣衫单薄,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对着她指指点点,最后是老鸨走了出来,手上搭着脸帕,端着一盆清水。
满身脂粉气的老鸨说:“你把脸洗一下。”
阿丑把脸洗干净了, 用脸帕擦干。柳眉之下是发亮的瞳孔,皮肤像是冬天的凝脂。姣好的面容与破旧的衣服颇为不搭。
老鸨笑了起来,这显然会是一个不错的美人胚子。
“小姑娘父母可还在?”
阿丑的眼神很是空洞茫然,摇了摇头。
老鸨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的脂粉甚至抖落了些许。她似乎对这些事情见惯不怪,也不关心阿丑的来历,无论是贫困人家的女子,还是富家权贵的千金,当吃饭都成了问题的时候,妓院便是她们唯一的去处。
“那便省了事情,今后来到这馆中生活,愿意么?”
阿丑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怔了一会儿 最后点了点头。
中午阿丑便和“姐妹们”一起吃饭,老鸨送给她很多胭脂与妆粉,神色骄傲,恨不得让馆里的恩客都知道自己又养了一个“女儿”。
阿丑是很聪明的,她知道吃了老鸨的饭意味着什么。但她并不想去思考未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想活着,再无别的念头。
在后来的日子里,阿丑性格是孤僻。不许人间见白头,她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她有时候半夜会掉泪,白天她是不敢掉泪的。因为妆哭花了,老鸨便会逼着她再化。可阿丑不喜欢化妆。那些胭脂和红粉她通通没用,而是送给了其他女子。她觉得,自己和狐媚子们是不一样的。然而其他的“姐妹”并不领她的情,私下评论阿丑假清高,背地里用不堪入耳的词汇骂她,等到初夜卖掉后,阿丑也会跟她们一样,到时候谁也别看不起谁。
半夜掉泪的时候,阿丑总是会想起女师最后的目光。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它发生的时候,只顾着害怕或者麻木了,甚至学会了忘记。可等到过段时间回忆涌上心尖,彼时的细节却都历历在目,它就变成了一把刀或者一根倒刺,就那么插在心窝子里拔不出来。
如今转眼间,阿丑已经来到妓馆半年了,而不久后,便是评选花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