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俱乐部的沙发上时——那些毫无意义的歌曲震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会开始怀念过去曾听到的优美乐曲。我开始犯困时,我会怀念过去自己无论如何熬夜,也不会感到疲惫的十九岁身躯。
这时,一句话在我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洪亮,甚至盖过了嘈杂的音乐。
你有没有想过,他留给你的“遗产”是什么?
身侧的舞女来来去去,她们的身影骤然变得模糊不已,俗气的音乐似乎被突然按下了消音键,我望着舞台上那个大汗淋漓的DJ,思绪却停止了。
他留给你的“遗产”是什么?
我再次聚焦时,一个男子的轮廓在LED屏幕前方时隐时现,那下颌被红色的灯光划出锋利的锐角,暗红色的发丝在聚光灯下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推推嚷嚷的人群之上,灯光在空间里不安地肆意窜动,飞速划过一张张年轻而又空洞的面孔。
屏幕前的人将目光投向人群中央的那一刻,我感到我和他的生命曾经有过的短暂的交汇。
2025年2月
当我熬了一整晚夜,踏进团年饭的门口之前,我的情绪一直压抑在心里。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我笑脸相迎。他们问候我,给我红包,然后按照理所应当的程序我应该推托一番。
最可怕的是,我甚至忘记了那些亲人的称呼,我尴尬地站在地板上,脸上不由自主地开始露出那副难堪的微笑,只差一秒钟就要说出“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叫您什么”了。
不过我明白,我必须微笑,作出我很积极向上的样子,并告诉他们我对自己未来的安排已胸有成竹,假装那些负面情绪都不存在,做一个十分有礼貌也十分优秀的人。
也许是左眼的隐形眼镜丢了,我看到东西一半模糊一半清晰,于是我的大脑也是一半昏沉一半清醒。
妈妈示意我端起我的酒杯,向大家庆祝新年的快乐,送上我的祝福。我机械地从座位上坐起来,颤巍巍端起红酒杯。
我就像在做梦一样。于是,在这个时候,我再也不想收敛我的情绪。
“新年……”
刚刚说出两个字,我感觉我的喉咙里仿佛被放置了什么机关一般,我没有办法再多说一个字,眼泪夺眶而出。
就这样,我在一群亲戚面前,在过年的餐桌前,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我再也说不出多余的字眼,一桌人愕然地看着我,妈妈也愣住了。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把我的眼泪藏在最深的角落腐蚀着自己,却在最不应该决堤的时候哭得甚至已经无法站立。
我多想——哪怕是一句话,告诉他们我有多难过。可是我不敢。那些所有的经历,我不敢说。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在一场迟到的家庭聚餐上哭得一塌糊涂。为了找到一个值得安慰的借口,我只是说:“未来的压力太大了……”我承认,这是一部分原因。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毕业于一个普通的大学,我对改变这个现状十分无力,在现在找到一个很好的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家人都在安慰我,我睁着眼睛,诚恳地点头,逐渐将自己放空。
他再也回不来了,我这么对自己说,未来还有很久,我不应该一直对过去的事情纠结。
是啊,忧愁未来的事情,至少比起纠结过去已经无法改变的一切更有意义。
即使是悲伤,我至少要为悲伤找到一个有意义的借口。
那件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从那天以后,我没有再在家人面前表现出颓丧,好像一切都已经过去,仿佛那只是小孩的一时哭闹。
直到二月底的一天,我收到大学同学王琦多的一条微信。
“要不要回武汉去看看朋友?”
凌晨,我在成都的出租屋里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这条突然蹦出来的信息,凌乱的头发遮住一半视线。
我艰难地坐起来,伸手摸索到了台灯的开关,狭小的卧室一刹那被灯光填满。
我脑中仿佛回响起了2019年夏日之中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还有那些不用戴上口罩随意外出的日子,横跨长江的鲜红色大桥,以及汉阳明亮的灯火……
我一直以来都不去想那里。换句话说,我很难鼓起勇气回到那里。从毕业的第一天起,我踏上那辆回川的飞机,我就迫不得已让自己对过去的所有进行告别。
与其说是告别武汉,倒不如说是告别那个人。如果再让我回去一次,我一定会想起他。
又能如何呢?这么几年做的尝试,都是无济于事。若是不能永远将回忆剥离,倒不如重新将回忆都印刻进脑海,再次审视过往的自己。
于是,我终于在手机上打下这个字:
“好。”
天河机场。
“欢迎来到美丽的江城,武汉。”
我和王琦多走在天河机场的路上,系主任永远引以为豪的logo依然印在四处。我想起系主任的脸,忍俊不禁:“你还记不记得他当时上课的样子?”
王琦多脸一沉,没好气地说:“我永远忘不了那门包装设计课的折磨!”
我翻了个白眼,想起我们在寝室花费一下午手工制作的茶叶包装,摇了摇头:“不过那门课确实教会我们很多啊。”
“也不知道学校里现在怎么样了?应该来了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大的老师吧?”王琦多边走边说。
我道:“学校现在是一年比一年修得好咯,哪像我们18年去的时候那样。”
我就知道,王琦多又会提起她第一次进校门的经历:“那肯定啊,我刚刚从五号门进校门那会儿,看着破旧的宿舍楼都差点想退学了……”
走出机场,我们下坡进了地铁口,乘坐地铁二号线,从范湖站转三号线到汉阳的王家湾。
从天河机场的上车,有一段可以看到地面上的风景。武汉,一直拥有着比起四川更多的晴天,我可以坐在的士上看着辽阔江面上夕阳的余辉,天空之中偶尔会出现巨大的白云,林立的建筑看起来陌生又温柔。我还记得,龟山电视塔矗立在长江对岸,码头的邮轮停泊在岸边,正缓缓卸下货物。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这座拥有全国最多大学生的城市永远年轻着,这里有好多人青春的悲欢喜乐与聚散离合。
车里有不少开学回汉的大学生,大家都戴着口罩,一言不发地低头玩手机。
王琦多没有改她在地铁上刷微博的习惯,我也总是喜欢看她手机上的微博。她嫌弃地瞥了我一眼,调侃道:“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自己的手机啊?”
我点着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手机里总会有我喜欢看的微博。
我不喜欢在地铁上玩手机。反之,我喜欢观察每一个上车的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然后想象他们的职业以及要去做的事。
王家湾的地铁到站后,我们穿过一长条美食街,除了几家经营不善的餐厅换掉了招牌外,这里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
武汉拥有着上千万人口,你说,我会不会再次遇见他呢?
我的一言不发显然吸引了王琦多的注意,她问:“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高兴呢?”
我笑了笑,点头:“回武汉,对我来说都是一件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情……”
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语气却也不带惊讶,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排练一般:“你不会还在想他吧?”
我不再像过去一样支支吾吾,平静地承认道:“是的。”
她也不再劝我不去想他:“过去很久了,你要是实在想他,可以约他出来见面。”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他应该都结婚了吧?或者有小孩了?也许是出国了?”
二人肩并肩沉默了半晌,我望着王琦多,生平第一次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你当时不应该劝我和他分手?”
王琦多皱着眉头,一副觉得我无可救药的模样:“他当时那样对你,你觉得我会忍心让你承受吗?”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踏上电梯:“陪我上去抽口烟吧。”
夜晚的风还很冷,我在地铁口抽着烟,又陷入了这么几年还没有走出来的桎梏里。
她始终是不明白,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选择和他在一起——我会和他和好,而不是选择纠缠未果的结局。
有一种双项选择,是无论你如何选择,终究会后悔。而此时此刻,我已经无权选择。
我望着地铁E口外,摩尔城门口的花坛依然未变,商场门前来来往往的年轻人络绎不绝,一如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