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柳馨的瞳孔里看见我自己。
那绝非平常隐藏在校服外壳里的胆怯的我,而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与柳馨默契无间,像她一样不畏任何荆棘路的我。
对于这一点,我既欢喜又感到害怕。
然而,就在那天,我失去了天猫,同时也失去了倒映在他瞳孔里的那个自己。
在此之前,柳馨已经无数次对我重复过她的出逃计划,但这一次,我知道她是说真的。前一天夜里她又被父母打了一顿,打得很惨。
“除了打我,他们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柳馨向我展示她胳膊上的伤口,又青又紫。实际上,她的锁骨处就有一道明显的新疤,狐狸似的脸因而显得有些阴沉。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问道。
“你问得不对,”她挽起袖子,把胳膊浸在冷水里,“应该问,到底因为我没做什么。”
“你说。”
“因为我上课的时候没有把双手背在后面,像他们要求的那样。”她咬着牙说。
“你为什么不能背在后面呢?”我说。
“你也这么问?”柳馨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李晓,你……”
“我只是不希望你挨打。你的手……”
“我的手没有背在后面,因为我拿着这个。”柳馨摇了摇她的书包,示意我帮她打开。
里面有一本很薄的小书,《意大利童话》,书角已经卷了起来。
“我拿着这个,不愿放下来,所以不想把手背到后面去,就这样。”柳馨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有一点傲慢似的。
“这是一本很好的书吗?”我翻开第一页。
柳馨点点头:“我已经看完了,送给你,带回家看吧。”
“你不要了吗?”
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不,不要了,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准备明天就走。”
“去哪里?”
“就像我以前说过的,天空、大海,一切更广阔的地方。”柳馨充满期待地问道,“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我——”我看着手里的书,为难地低下头。
“知道了。”柳馨站起来,把书包甩在肩上,“明天凌晨五点我在镇东的火车站等你,如果你改变了心意的话。”
“你会等我?”我看着她狐狸般骄傲的面孔。
“当然。”柳馨说,一边从我手里翻开那本小书,“还有,《俄罗斯女皇》尤其值得一读。”
说完她就走了,没有再回头,只朝我摆了摆手。
她远去的背影,充满了不会被任何东西压抑的活力。
当时我竟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柳馨了。
她失踪了。
我听说柳馨失踪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后了。
镇上的人说,自打那天起,柳馨就不见了,她既没回过家,似乎也不在镇上的任何角落。
我也没在学校看见柳馨。
她的父母终于报了警,然而一无所获。
作为柳馨最好的朋友,我接受了一番调查。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对。”
“她曾经和你提过要离开本镇吗?”
“是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
“她又说起要走吗?”
“是的。”
“她提起过要去哪里吗?”
“天空、大海,更广阔的地方。”我如实地说道,调查人马上记录了下来。
然后,他们问了我一个犀利的问题——
“那孩子有没有约过你一起走?
”我猛地抬起头,盯着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有。”过了很久,我才答道。
“约在哪里?”他并不在意我的表情,继续机械地记录着。
“凌晨五点,镇东火车站。”我觉得眼睛很痛。
“你去了吗?”
“我……对不起……”我的脑袋已经快要疼死了,神经仿佛已经崩断。再也无法忍受正在发生的一切,一口气跑到水房吐了起来。
是的,那天凌晨五点,我没有去镇东火车站,也因此失去了关于柳馨的最后的线索。
我病了。那天与柳馨分别后,我一夜都辗转反侧,早上一醒来,我就觉得额头滚烫,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家人立刻把我送去了医院。
我一连病了三天。
或许,这只是一种由内心的软弱生发的借口——我到底还是背弃了与柳馨的约定。
不过,谁也没有看到一个像柳馨一样的十三岁小孩登上火车,车站也没有售票记录。
据说,那天凌晨镇子边那口深潭结冰的水面上,倒是有一个大窟窿,小孩失足掉进去是不无可能的。
但这只是一种说法,他们没在里面捞到柳馨。
柳馨去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