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越洲飞雪,氤氲蔽日。我死了,死在李烁剑下,那把剑长两尺,青锋剑鞘的口镶着一枚曜石,我恍惚记起阿爹曾说的:“绮怀、绮怀,曜石也可蔽日。”
越洲破国日,横尸遍野,血肉四溅,城门立的石墙也即将坍塌,而那时,便是我从青国赶来的路上,李烁问我:“绮怀,公主之名,你可觉得担得久了?”少时我并不懂他此话的含义,直至我跪坐在越洲国土的冰凉殿,我微阖的眼仅看到高座的王,仅剩躯体端坐,阿爹的头颅滚落在高堂,“阿爹……?”我虚的叫着,我仅仅再带着所谓希冀的偏头望,阿娘脖颈悬着一抹绫,恰是血色染红的白,她的骨断了,像折翼的蝶。阿爹曾说阿娘生来便是该在铜雀台舞的,如同更迭的初春,我偏笑阿爹与阿娘,越洲骁勇善战的国主与国主夫人如今竟如此狼狈啊。
李烁言语道断我的错愕,我的阿爹与阿娘,死在他兵刃之下,虽似怅然如梦,我仅笑望他,眼泪便滴滴落下,为的却并非悲哀,而是我竟从未想过,我且悲悯的李烁,青国的世子竟变成屠我越洲的一把锋利刀,而如今我仅能道句养虎为患。我阖眸落的泪,一哭我有朝一日竟引狼入室;二哭李烁将我暂且搁置不杀的假慈悲心;三哭懦弱无能的李烁他自己。
敬豆蔻的程絮、敬双九的李烁。
越洲的雨絮絮而落,山山而川、迢迢而河。我忆起幼时好友、忆起幼时曾认的师傅,他们道我似裙下一溪炽热烧灼的春雨,捧黎明而升的幻觉再翻覆,生不出莺莺燕燕的秋,落滴雨浅洗去扬尘。
我不曾想,往后越洲竟只能在史书上瞧它寥寥几笔,在我身死日,李烁在天牢瞧我,手中攥握着一本册,我分明看清那是《青国策》,李烁阴翳的看着我,却堪堪两句:“永和三年,越洲覆灭,越洲国主拼死顽抗,被青国世子以剑断颅,国主夫人誓死不从青国佞臣,以白绫扼喉,随国主身死,越洲公主,以父母身死之实,屡遭打击,不堪折辱,抹喉而去。”李烁顿了顿,他仿佛看到我眼中的不解,或是说更多的愤懑,却也轻飘飘的反复再同我讲:“程绮怀,你自由了,我为你的做最后一事,便是为你送了伴,或许沈韵此时正在黄泉路上等你啊。”
沈韵……?我忆起她——沈淼淼,越洲将军府嫡女,自幼便同我是闺秀好友,少时越洲葳蕤的簇焰中,我置身洞窟阖眸间,夜间的林中百兽昏暗太嘈杂,沈韵救我于围猎中,偏仰笑同我堪堪言语:“公主殿下怎吝啬仅燃一滴蜡?”我撇唇不语,亦心中默认了她的问询,虽得将军府教养她,扪心却含温柔牵挂的丝绪,偏巧她生双凤眼,阿爹与睇沦将军曾说,我与淼淼同生了双含情眼,相较而论下定互衡。她生的好看,媚眼如丝,然褪去蹉跎留痕,黯销的错风猎猎,竟生生将我与沈韵囚在这桎梏。
我未曾想,那般明媚的女子与我再见时竟被生生剜了那双眼,空洞的眼眶透出的血迹流了她满面,她的华服有些陈旧了,丝绸制的霓裳也被木刺划断,她的趾骨从中庭断裂,扯出一道血缝,那血是喷涌出的,李烁伸掌硬抚着我的脸,说是掰也不过分,他是要让我亲眼看着,所谓我珍惜的一切,都被他逐一毁亡:阿爹的空颅、阿娘的血绫、淼淼的空瞳……阿姐呢?我恍惚想起,我的同母胞姐,越洲和硕公主程楚,李烁的手段恐怖如斯,我又怎敢想如今阿姐何处?我仅震颤启唇问他:“我阿姐呢……?”顷刻间阴雨骤聚,未袒拮蹴,停滞罅隙,且有耳鸣目眩念头,往后曙后星孤,届时再询,仅驹云留痕,我恍惚见李烁嘶喊腥血挑我的颈,拂天破晓、缱绻残影生不出的翳。李烁笑望我,仰眉勾唇开口:“青云骑今日疏于练箭。”
仅此堪堪一句我便懂他何意,青云骑是他爹训的暗卫,保青国血脉安危,利刃过境处寸草皆不生,我如何不懂青云骑的趋避厉害之处,而顶尖的刺客追杀下怎有人可活?李烁似是怕我不懂,硬将我的脸掰向他面前,强迫我看着他的眼,他的桃花眼初遇便教我眉目生情,冷峻面庞偶然含笑意望我只觉羞懑,如今再瞧他,却只带着冷漠的对望,他一字一顿:“捆于晌时,万箭齐发,程绮筠箭穿心口,殒命。”
我未支撑他的力,只倏地跪坐在高堂冰凉地上抬眸看他,从前我爱慕他,便觉得他笑是世上最真心的东西,如今再瞧他笑的多讽刺啊,我为何不再想、他曾饱含爱意看我时,眸中的狠厉我竟未曾发现,委实可笑。
我想我快要死了,李烁将我关在桎梏的牢内,看守的侍卫仿佛可怜我一般将我放了出去,他说是世子同意的,我不信,一定是这个小侍卫可怜我,李烁不会同意将我放出去的,或许他认定我跑不掉,可小侍卫不怕死吗?人都是怕的,我也是,他看起来同我一般大,且未褪去他的稚嫩,我会悲悯他、还有他的善心。他递给我一把剑,剑鞘嵌着玛瑙,刻着一只青鸟,希望我像鸟一样自由吗,我感谢他的好心。我狂奔着、直至出越洲城的驻足,我看到、我看到李烁在前方笑着等我,原来所谓好心的小侍卫竟也是骗我的……
李烁缓步朝我走来,我听见、我听见周身燃起的万众悲悯的呐喊、却仅闻堪堪两字。
程絮。
我感受到脖颈的疼痛,撕裂的血肉,掠别缠绵悱恻的鹤,陡然倒地间,我看到那把剑划破我的颈,血落在鞘上,阿爹他们便那般朝我走来,遥隔数尺,十八年间峥嵘的碎影袭来,如今我现在便知晓了,那剑鞘上刻着的不是青鸟,原是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