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是不能够随意下凡的。
无论是外出行事,还是领法奉命孰等口谕,天庭律例:若非天帝旨意,众神仙无论等级阶位,皆不可随意出入。
这二者都是用惯了的借口。当然这天定之规自然是可以起到约束众神的作用,然而对于“师从”“惯犯”的百花仙子而言,这些并不足为虑。
近日,天上老神个个始出道门,观之出双入对之形状,这天宫高台门前的白玉阶都快被踏破,百花仙子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三十三重天之上的热闹气息了。加之不久前私下里听说的出山传言,难不成这近百年都未举办的瑶池盛会,今年真的会迎来她的女主人吗?
言曰:龙华盛会宴瑶池,万灵统御传教旨。
所谓天庭传言,事情究竟如何她不知道,但是有些事情她是深有感触,比如这每年一度的瑶池蟠桃会因为众神缺位,素来热闹繁盛的花酒乐宴景致难免无趣。
对!就是“无趣”。
这是百花仙子亲耳听某人说的,“尔之百花集会已是烦扰,今瑶池蟠桃宴亦如此无趣,何尝老神们托言不来,我等今年也未必赶赴;我看归尘颜色之认真,难不成仍要如常前往!如此这般,你倒逾比我这天地之子兢兢业业了……”
百花仙子曾在三界万世图卷尘劫中化名唐归尘。对于此话,百花必不对其中调侃之意作理会,她在意的是,本以为戏谑之语,哪里作想这人说到做到。
且不论众神,往常就连天后一贯恩宠的龙子公主们,因为顾忌天家颜面,一般都亲至如常的时日里,今年却独独少了这一人。
旁人或许对此未多注意。因为二人关系太过亲密,乃至于对方露未露面,纵然缭绕仙衣云影中百花仙子一眼就察觉了。因此她特来凡尘,带着太白使命,搜寻踪迹,未果。
于是循踪觅迹,一路来到这来缘乡,见一韩山石上斜刻:
缘来,缘来,命中有缘,皆是前世注定;无缘,无缘,命中带煞,七星连灯,深恐不见,上天无情,怎奈有情人,无缘也作半世情。
走着走着,百花仙子突然就笑了。她这人先没找见,倒是率先见识了这凡间一有趣之物。
因她心中一直在琢磨方才所见之语,先不管这凡间人等妄论上天一说,她越想越心觉荒谬,既然现世姻缘乃“前世注定”,如此怎可说“上天无情”?什么叫上天无情?上天若真是无情,这世间哪里还有林林总总诸多温情可言。
其中所言“命中带煞”“深恐不见”,概推测为世间有情之男女。
其实上天本赐良缘,成否皆看造化。然世间多数认为,成乃谢天所赐,败则怨天尤人。
她之前听说凡间中人多有趋利避害本性,这番看来,竟是事实。且此诗后又写道“无缘也作半世情”,可能茫茫三界六道,私情男女不得善终,爱若飞蛾扑火,如此这诗只当世间痴男怨女牢骚悲恨之语。
故而言辞间不免有些牵强,前后矛盾。
百花仙子那笑一顿即过,幸而好在她身为天仙,自是不必同凡人可提并论,印象里这是她初来下界,便因自此认为本身思想超出凡尘人等;另外不禁感叹如果这世间要真如这“有情人”所愿所言,如此可算上天有情?
那便这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了。
乱了天规九律,还谈何统御三界六道?
来缘乡以西,沿着小径,一路直走,踏上野地,一转弯,便是一处开阔水泊。时至傍晚,镜面波光粼粼,不远处水鸟惊飞,面对怡人景色,深深纳元吐气一番,百花仙子连日奔波之劳似乎在此时消解大半。
烟色迷离中,身侧高深茂密的芦苇丛微微荡漾,清风徐来,水中沚地半人高的芦苇茅草蠢蠢不定,斜日悠长的余光中,隔着一段距离,倒是让人瞧清了不远处隐有一船人家。
清风打了个旋儿,将那头的婉转歌音飘荡过来,百花仙子稍稍凝神,只听那渔家女唱道: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秋风凉,秋月望,斜日凋残岸,离愁别绪短,不及秋水长……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再多已听不见,一人一船也逐渐行远随着水丛隐没在那头。
听了这些话,些许感伤之意在心底被勾起。伴着远望目光,百花仙子思绪也变得空泛,不知怎的想起那人之前说过的话。
“……时人皆羡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不知这世间难成眷属者十之八九,世人从来只看到那些人前欢乐、情长意久者,却忽略多少深情不得、徒留暗恨的离人情事。”
“自古如此。”百花仙子道。
“总有郎情妾意的幸福美卷,也自然存在天地不容的万般遗憾。可是,这都是别人的事,放在我身上,是不适用的。如果人人皆非迎难而上的勇往之人,那么这尘世也便无诸多敢于背对世俗冷眼、作苦鸳鸯而被人津津乐道。”
闻言,百花仙子抬头看她。
“旧有陆压道君与人间女子风月往事,月宫之神下嫁星微君,又有下界文萧彩鸾、九华安妃之美谈……众神抬贺,谓之以神仙眷侣,天上人间欢论一时。”
“这都是别人的事。”百花仙子拿对方曾说过的话作回答。
“这都是别人的事!即便身为天地之子,我便也要做那无惧世俗的第二人!”
对方说的掷地有声,百花仙子见她目光凛然,像人间二月雪,也如太阴之微芒。
这是百花仙子不懂的情绪。
“什么是爱?又何谓生离死别?”不知那人从何处学来的话,现在好了,百花仙子也记住了。
此中情理百花自己无意探究,却又深怕那人剑走偏锋,因此水边站着的百花心下寥然,水面倒影出她难得的忧心表情。
百花仙子不知道那人同南宫将军情况究竟如何,她只知道她一直是倾慕他的。但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彼此再相见,听说她重伤初愈,身体恢复后的她整个人却与之前状态大不一样。
而具体哪里不一样,百花也说不上来,再之后,二人聚少离多。而日子,也便这样不紧不慢铺展开来。
沐浴在余晖下,百花轻叹一声,连她自己都似乎难以记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说。
不期然思绪被打断:“姑娘何往?”
她不问百花从哪里来,就直接问对方去哪。
百花显得很好奇。
渔家女又说:“可是要去钟离镇?”
百花没说去,又没说不去。这渔家女告诉百花,“前面,也只有钟离镇了。”
百花仙子岸边驻留片刻,这渔家女竟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出现,还率先主动帮忙。
渔家女是个热情爽朗的人,随即解释:“正好顺路。此处环山绕水,生客极易迷路,我自上游来,此行便是归家,姑娘莫不嫌弃,我当带姑娘一程。”几句话解了百花仙子疑惑。
“你看我作甚?”百花仙子顺利上了渔家女的船,现在二人同乘,她扭头时,发现渔家女不时瞧她。
“姑娘莫怪。”渔家女笑道,“奴家见识浅陋,随家人自小舟渔生活,所遇往来客者无数,却从未见过姑娘此等月华容颜,真乃人间绝色!”
人间绝色常有,惊为天人者,百花心中只想到那一人。
百花仙子对渔家女不加吝啬的赞美之词投以微笑。
渔家女说:“我观姑娘姝丽瑰姿,竟世间少有,有倒是富庶子弟、王公贵女也难以企及。奴家钦慕姑娘颜色,不由多看几眼,倒教姑娘见笑了。”
顺着岔水道处渔家女竖起杆子打了个弯,不多时河面逐渐宽阔,顺流的小船载着二人越走越快了。
等及进入一处豁口,沁凉的风迎面而来,吹在百花仙子粉嫩的身上,脸上,触手可及的沿壁外一派豁然开朗,新奇的景致和体验让百花不禁心旷神怡,倒也有了心思与渔家女说话。
这渔家女,看其样貌像是个普通百姓,撑舟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在水上生活惯了的人。不过她年纪轻轻,见没见过王公贵女未可知,不过听此言,百花仙子秉承礼数还是回到:“无妨。”
“姑娘人美心善,刚才我在水上看姑娘独自一人,想必是要只身前往?”渔家女大方攀谈,也不在意百花是否回答。
“此乃三川河,源自日月星潭,分流三川大道,所过之处大小河泊十多余处,散落千里,故由此得名。”
百花仙子认真聆听。
“前方是唯一流经之所,三川河边钟离镇,钟离镇上钟离街,有一个豪绅大户,大老爷钟离长恨,那可曾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如何响当啊……”百花问。
“可惜啊……”渔家女只无不惋惜道。
百花仙子问:“可惜什么?”
渔家女回答:“可惜大老爷钟离长恨富极一时,威名一度,最后却因爱所困,想念不开,宁愿于渺渺江湖销声匿迹了。”
百花仙子并未如渔家女一般像听见了个别人家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
她放眼望去,前方村社矮屋傍水而落,其间田洼水泊星罗棋布,似乎真有渔家女所说的那样;人村暧暧,炊烟袅袅,再后方不远处连绵的群山城郭依稀可见,尽皆笼罩在漫漫夕阳,朦胧的色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