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5月初,黑云江大海林还带着冬天没有干净的积雪,天越来越长,白日灿烂的阳光和夜晚山风呼号仿佛告诉这儿的人,春天还不会来的太早。
大清早,林场半山腰的土屋内,贾玉文皱着眉坐在炕沿疲惫的轻喘,想看看自己肿胀的脚踝都已经做不到了,尖尖硕大的肚子完全遮住了自己的下半身,她知道自己第一个孩子很快就要临盆了。现下她只想快快生下来好解脱,从她发现怀孕的第一天就开始后悔,觉得这孩子来的未免太早了。炕上还有一小堆烟叶和一个木匣子,一个看起来和贾玉文年纪相仿的男人坐在马扎上手里拿着烟叶正在整理,整理好的放在地上一个小土篮子里,再一根根开始撕?,他就是贾玉文的丈夫郝国强,两个人刚结婚不到一年。
郝国强是接了他已故的爹老郝的班儿在林场当伐木工人,有次他不小心割伤了手,自此就厌烦起伐木这个活儿,三天两头叫苦喊累,工友看他年龄小怪可怜的,就让他去学赶牛车,这个活儿郝国强倒是学得快也做的顺手,之后就经常替林场拉松木,一出去就是好几天。要说郝国强对他这第一个孩子,现下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该干什么,毕竟他也才17岁而已,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工友们都跟他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毕竟这年月家家都生得早还生得多。话是如此说,但养孩子这事儿。。。郝国强感觉他连自己都养不活。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贾玉文的大肚子,黝黑的脸抽了抽,开始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将土篮子里理好的烟叶撕成细丝儿,再剪成相等的长度,这些烟叶是郝国强给他娘郝杨氏准备的,一会就要下山给她送去了,目的是想商量下请稳婆上山的事儿,郝国强每次有求于他娘的时候就用这招儿。
郝杨氏本姓杨,没自己的大名儿,嫁了人之后冠了夫姓就一直这么叫了,郝杨氏习惯抽烟,她有个烟袋锅子,大姑娘的时候就学会了,一直用到现在,已经20多年了。郝国强是郝杨氏的大儿子,二儿子郝云强在大吉省燕吉,离他们都远。丈夫老郝走得早,郝杨氏没有再嫁,也从不宠溺孩子,那烟袋锅子也是教训儿子的好物。
郝国强看着窗外的树影子,寻思着要是找到了稳婆就得接到山上来,看他媳妇这个样子,应该这周差不多就能临盆了。眼下虽然5月,山间夜晚还是会飘点雪,树叶上还挂着冰晶,白日阳光一照发出灼灼的七彩光,风一过吹,树影摇动,映的窗子明晃晃的。郝国强看得出了神,末了把弄好的烟丝都塞进木匣子,收拾收拾起身去给牛喂了些草料和水,和贾玉文支应了一声,便赶紧赶着牛车下山去了。
郝杨氏住在山脚下离林场10里地的东升村,村里也就20几户人家。过了晌午,郝国强终于到了郝杨氏的土房子,边牵牛进院边喊:“娘,我回来了!”郝杨氏快步迎了出来,身上穿着青灰色的粗布褂子,手里的烟袋锅子顺便在小院土围墙上磕了磕烟灰,眼睛却盯着自己儿子说:“是不是快生了?”“是。”郝国强栓好牛继续说道:“娘,帮我找个稳婆一起上山吧。”说着把装烟的木匣子拿进了里屋,放在土炕边的木桌上。郝杨氏则直接进了堂屋,越过灶台,从碗架子上拿了一小包饼干,一包红糖和6个鸡蛋放在一个小土篮子里,然后用烟袋把儿打扫打扫裤腿的灰,冲着里屋说道:“走吧,已经跟米家那个米未婆说好了,红布和盆你得自己准备。”郝国强连忙从里屋跟出来应和着,两人赶往稳婆“米未婆”家。米家离郝杨氏家不远,就在村东头。其实郝杨氏已经提前2个月就在村里找好了,米未婆是米老汉的亲妹妹,丈夫和孩子都没了,从山东来投奔她哥哥,住在米家老三间儿中的西屋。米未婆有祖传手艺会接生,懂点妇科,她丈夫生前是个教书先生,米未婆跟着她丈夫学会了读书写字,慢慢的就靠着接生和起名儿混口饭吃,郝杨氏自然就找了她来给自己儿媳妇接生。
见面把接生礼金给了米未婆,所谓礼金也就是饼干、红糖和鸡蛋,那时候家家都很穷,能拿出这些已经算是不错的礼金了。米未婆在一个很破的小本子上用毛笔写了雇主的信息,就算订单留档了。她收拾了简单行李,背了一个小包袱就坐上郝国强的牛车上山去了。郝杨氏就在山下等着他们的消息,等米未婆回来自然会告知她一切。
米未婆还没住上两天,在5月13日深夜,贾玉文诞下一名男婴。一开始婴儿不哭不叫,脸皱成一团,米未婆抓住婴儿的两个小腿,倒过来打了好几下屁股,才把哭声拍出来。等把贾玉文安置好,再把婴儿擦洗完包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米未婆合眼补了1个多小时的觉,便跟郝国强嘱咐了一些产后要注意的事情后,就匆匆下山去了。进了村就和郝杨氏报了喜,“郝家妹妹,你儿媳妇生了!是个大小子,母子平安!”米未婆挂着黑眼圈笑嘻嘻的刚进郝杨氏的院子就扯嗓子喊,郝杨氏赶忙迎她进屋倒了碗水给米未婆解了渴,两人坐在一处聊了起来。郝杨氏听到大孙子是个男孩儿,心里喜滋滋的,面儿上倒是没有风浪,吧嗒着烟袋,和米未婆商量了一会,就定了一个大名儿叫“大龙”,全名儿“郝大龙”,希望孩子以后是人中龙凤。米未婆把名字和生辰都写在了红纸上递给郝杨氏,她接过来揣在怀里。郝杨氏寻思着,过段时间如果郝国强还没抱孩子下山,她就直接上山去看看自己的大孙子。米未婆报了喜也没有多待,跟郝杨氏说困得紧,聊不多时就起身回自己家补觉去了。
山下的人心算是定了,山上的人心却是一团乱麻。米未婆走后,郝国强就慌了神儿,看着贾玉文歪在炕头已疲惫的睡着,而旁边的襁褓里的婴儿郝大龙却一刻也不停歇的哭,小脸儿挂着泪痕还涨的紫红,想必是饿了。此时突然想起来米未婆的叮嘱,让他在产妇还没开奶的时候,可以煮点玉米面汤水给孩子喝。郝国强一夜没睡已是很疲惫,白天他还要去送木材,眼下他强打硬精神儿烧火煮汤,将汤水兑了红糖喂了一点给郝大龙止了哭闹,又盛出来一些汤水扣上大碗放在炕上热着,预备着给暂时下不了炕的贾玉文能在醒来后可以喝一口。做完这些他摇醒了贾玉文,嘱咐了几句,便出去干活了。
贾玉文再次醒来,是被婴儿的哭声吵醒的,她皱着眉艰难的挪了下身子半躺在炕上,头依着墙,侧眼看着襁褓里还皱巴巴的郝大龙,并不想伸手抱他,现在她只想睡觉,如果现在有山匪冲进来把孩子抱走,她可能还要谢谢人家。贾玉文掖了掖被子,脑子已经比刚才清醒了很多,想起来郝国强临走时给她留了吃得,便伸手将扣着得碗拿下来,端了下面的碗喝了两口,汤水已经变温了。贾玉文用食指沾了些汤水,伸到郝大龙嘴边,立马被吸住,孩子已经很饿了,边哭边吮吸。
之后的两周里,贾玉文的奶时有时无,郝国强也束手无策,无休止的啼哭另他们厌烦和焦躁,婴儿的吮吸之痛也令贾玉文对喂奶非常排斥,就胡乱弄些面汤米汤给郝大龙喝。还是婴儿的郝大龙逐渐哭的有气无力,时不时抽噎着,肚子也越来越大,四肢就显得更加瘦小。
山下郝杨氏站在院子门口,眉头拧着,眼睛望着村口的方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离孩子出生也已经半个月了,却不见她儿子下山来汇报情况,着实是有点担心的。站了好一会她咬了咬牙,回身从院里草棚牵出来一头毛驴,带上小米和鸡蛋,以及那张写着名字的红纸,决定上山去看看。
天黑了才到了山上,本来还担心鸡蛋被冻坏张罗着让儿子赶紧把东西拿进屋的郝杨氏,进门来才看到炕上呼吸困难,有气无力的郝大龙,一脸的喜悦迅速褪去变得僵硬,打开包被看了看孩子的肚子,搓热了手,轻按肚子发现已经水肿了,按的时候婴儿不自主的发出一阵哭叫,身体也很热,像是已经发烧了。郝杨氏僵硬的表情随即变得愤怒,贾玉文看到婆婆的表情就知道不好,推着郝国强让他躲出屋子,但也晚了,没等郝国强反应过来,还是被郝杨氏抄起的烟袋锅子狠狠的抽了好几下。这段时间郝国强本来就很郁闷,当着媳妇的面被打更是窝火,贾玉文哭着劝自己婆婆好一会,郝杨氏才平静下来,打火燃了烟,坐在炕上嗒吧吧嗒抽了好一会,想好了几件事,伸手从怀里把红纸拿出来递给郝国强,郝国强看着上面的名字,对郝杨氏说:“行!娘,就叫大龙吧,那。。。”郝杨氏打断了他,说道:“他是老大!是我的大孙子!不能放在你俩这边了,得赶紧去找大夫瞧病。大龙就先放在我身边养着吧,养的壮实了再说。。。”吸了口烟继续道:“你下山吧,去燕吉找云强,他在燕吉搞运输拉货,让林场这边给你开个介绍信,山上误人。。。老的已经没了,小的要是也埋山上,我就不活了!”郝杨氏红着眼睛起身,在炕沿磕了磕烟袋锅子,平静的看着自己儿子,等他的意思。郝国强脑子有点乱,但有一点是很清晰的,他们夫妇俩目前确实带不好孩子,让自己妈带着,比他们靠谱儿还轻松,但是换工作。。。他没去过远地儿,多少还是有点发憷,但看着郝杨氏的表情,也不敢忤逆,点头答应了。眼下需要赶紧送儿子下山去找大夫,自己工作的事情之后在去那边看看清楚再做计较。
于是郝国强赶过来牛车,将驴子拴在车后头,连夜送郝杨氏和郝大龙下山。贾玉文还在月子就继续留在山上等郝国强。回到山下已是凌晨,郝国强也一起住了下来,一大早便抱着孩子和郝杨氏一起先去找了米未婆,米未婆不擅长儿科,又介绍了5里外邻村的一个老大夫,说是会看小儿病症。两人匆匆赶到邻村,终于找到了老大夫,这个老大夫姓顾,会中医也会些西医,看了婴儿的症状,询问了平常的饮食,初步判断郝大龙得的是胸膜炎,孩子太小只能吃中药消炎,连续服了几天的药,烧退了腹水的症状也好了些,顾大夫说幸好送来的及时,不然继续加重孩子就没了。吃了3-4天的药,病情平稳了之后,郝杨氏就打发了郝国强去燕吉走亲戚看下工作的事情,自己看顾孩子就够了。郝国强依言上路,做了火车去往燕吉。
一年后,郝国强夫妇在燕吉定居。一开始郝国强的工作很不固定,对于郝云强介绍过来的活儿也不太满意,嫌赚的少,因此对郝云强也颇有微词,随着时间推移,来往就越来越少了。郝国强有时帮人拉货有时候载客,活计也是断断续续,干了三年才逐渐稳定,加入了客运公司做了客车司机。贾玉文修过自行车也卖过菜,之后去皮件厂坐垫班做了女工。
而郝大龙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后,一直留在了郝杨氏身边,在他祖母的悉心养育下,郝大龙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幼儿时光。虽然淘气的时候也挨过郝杨氏的烟袋锅子,但只要和祖母在一起,那些粗重的农活儿,郝杨氏是不舍得让自己的大孙子伸一根手指头的。在郝大龙3岁的时候,跟着郝杨氏搬去了燕吉,祖孙俩与郝大龙的老叔郝云强住在一起,从年幼的郝大龙的角度看,祖母更喜欢跟实诚事儿少的二儿子郝云强一起住。郝云强有两个孩子,都比大龙要小几岁,大女儿郝艳春,二儿子郝景发。郝景发会站会走的时候就老跟在郝大龙身后,由于他们俩都是男孩,长大些的郝大龙和郝景发也经常玩在一处,感情越来越好。在郝大龙心里,表弟就是自己的亲兄弟。
时光荏苒,郝大龙在郝杨氏身边的第8年,郝国强夫妇已经耐不住来说了好几次让郝大龙回他们身边生活的想法。这次,夫妻俩又来了,堵着门口儿神情很不耐烦。而郝杨氏盘腿坐在炕头儿,吸了口烟,喷出几个烟圈儿,眼皮也不抬对着郝国强说:“这几年你俩也没少生,淑英和香兰一个五岁一个三岁,都还没利手利脚的,俊责刚周岁,你们让大龙回去,明摆着让他回去吃苦!留我身边再养几年吧。”“娘——”郝国强拧着眉头说道:“他都这么大了,也不爱生病了,在你身边太娇养了!我这几个孩子他是老大呀!不回去照顾小的怎么行,也不能一直留你身边儿,大龙回家帮忙,我俩也好多赚点钱啊!玉文都快累死了!”“你们累我不累吗!?我伺候大龙把屎把尿好不容易养这么大,要不是我,你哪有大儿子!还没满月就得断送在你俩手里!”郝杨氏边用烟袋锅子敲打着炕沿边吼道。“他眼看就快9岁了,你看谁家孩崽子这么大不在自己父母身边,不照顾弟弟妹妹的!你放心大龙就算回到我们这儿,他也会给你养老送终。。。”郝国强还没叽歪完,郝杨氏蹭的起身下炕,鞋都没来得及穿,就拿烟袋锅子向郝国强的面门挥舞过去,口中啐到:“我要你养老送终!我要你养老送终!”贾玉文连忙拽着郝国强的后衣襟,跑到了当院儿,朝已经冲到屋门口的郝杨氏说:“妈你这是干啥呀!大龙是我儿子,不回自己父母身边算咋回事儿,人家看了都笑话。。。”郝杨氏叉腰低吼“谁爱笑谁笑去,除非大龙愿意跟你们走,否则谁在这儿强要也不好使!知道不?”郝国强夫妇俩互相望了一眼,一脸的官司又无可奈何。
之后的日子,夫妻俩还是经常来,但改了策略,直接找大龙,嘘寒问暖慈父母的模样,贾玉文也跟郝大龙哭诉有多想念自己的大儿子,自己又如何如何辛苦,弟弟妹妹又如何如何想念大龙,看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就跟郝杨氏提出让郝大龙回家住几天。
院子里,郝杨氏矮身看着郝大龙的脸,问他:“你想回去住吗?要是回去跟你父母在一起,你可能要吃苦啊。。。”郝大龙仰脸看着自己的祖母,郝杨氏温柔的眼眸中映着自己黑亮的眼睛和略深的眼窝,认真的说道:“奶,我知道。可妈说她想我还哭了,妹妹和弟弟也想我呢,你说过我是老大,所以我得去照顾小的,帮我爸妈,对吗?”郝杨氏抿唇,好一会才徐徐说道:“对,你是老大,老郝家的孩子里你是最大的。到你爸妈身边,如果委屈了就回来。。。”“嗯!”郝大龙黝黑的皮肤泛着光,一脸的天真,他憧憬着家人之爱,对于回去以后的生活既好奇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