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坐车回家,许泊文靠在后座一言不发,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突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其实刚刚沈砚亭说的话没错,确实没有人好好教过他礼节和教养。他的亲生母亲范氏,在他6岁那年就去世了。
范氏进许家的时候,不能用“嫁”字,应该算得上是被买进来的。范家穷困,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母亲亡故,为了养活重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范氏不得不去别人家做帮佣,打扫卫生、浣洗衣物,从早到晚,干到手上都长出茧子,仍然不够支付昂贵的药钱。
好在经过当地的媒婆介绍,范氏这才进了许家门,做了许国维的三姨太。
许国维和大太太结婚十年都未曾育有一子,二姨太陈氏生完许欣荣之后便体弱多病,很难再孕。为了继承家业,许家求子心切。
范氏来了之后,家里上上下下都瞧不起她的出身,连丫鬟小厮都在背地里笑话她。许国维又相继讨了两房姨太太,四姨太唐氏和五姨太沈氏。唐氏尖酸,总是拿范氏的出身讥讽,处处针对。沈氏美艳非常,使得本就对范氏不太在意的许国维,就更少去她房里了。
范氏在许家过得艰难,但好在大太太体谅,总是关心她有没有东西短了缺了,时常和她聊天排解。
范氏也算争气,嫁进来没多久,就怀了孕,这可乐坏了一大家子,许国维也才从这个时候,对范氏关怀体贴起来。可还没得意多久,沈氏也怀了孕。两个孩子的月份只差了两个月。
虽然许国维对沈占梅更加中意,对她的孩子也是更加呵护备至,但好在许泊文生得健康可爱,眉眼间的神情与许国维更为相似,倒是逐渐得到许国维的关注。
生完孩子的那两年对于范氏来说,是嫁进许家最快乐的两年,多了儿子作伴,加上大夫人贤良淑德,对她关心备至,又聊得来,总是变着法得给她做各种补品,买衣服首饰,让范氏对未来有了不少盼头。
只是好景不长,许国维很快就离家带兵,奔波行军,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四姨太五姨太便总是挑事,捉弄范氏,让其有苦难言。
直到许泊文五岁的时候,范氏再次怀孕。
本来应该是喜事一件,可却让范氏忧心忡忡。
丈夫不在身边,唐氏和沈占梅又对自己抱有敌意,女人的嫉妒心,有时候也会非常可怕。
许泊文记得那会常常跟着范氏去大太太的屋里,好像在那里,母亲便会放松些,自在些。每次去大太太屋里,她便会点上檀香,让范氏能忘记不愉快,静静心神。许泊文只记得那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气味,母亲也会因此不去为烦心事操劳。
可是在范氏怀孕三个多月的一天,平日里懦顺、从不惹事的范氏还是被沈占梅挑出了刺。因为怀疑范氏偷了自己的珍珠项链,沈占梅跟范氏纠缠扯皮之时,一个推搡,使得范氏撞在了一旁的木桌上,随即范氏便见了红,流了产。
远在异地的许国维得知了范氏流产的消息后,只是叹了几口气,但也并未对沈占梅有任何的惩罚,甚至连一句关心范氏的话都没有。
而范氏也因此落下病根,流连病榻,不出数月,便郁郁而终。
而许泊文,也不得不寻求大太太的庇护,由她抚养。直至8岁起,许国维便将他带在了身边,行军打仗不论到哪里,都形影不离。
这是许泊文心头的一根刺,沈氏对生母的戕害,使得他对她的憎恶永远也抹不去。从那以后,许泊文再也没有叫过沈占梅一声“沈姨”,甚至连正眼都不会瞧她。
“泊文。”许欣荣的声音将许泊文从思绪里拉了回来,“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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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家的时候,客厅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算不得悦耳。
陆汀兰跟沈砚亭并肩进了门,看到沈碧华正愁眉苦脸地练琴,两条眉毛都快打结了。而罗绮文坐在一旁,拿着一根细细的木棍,在摊开的乐谱上指点。
见二人回来,罗绮文立马起身,对沈碧华说了句:“你接着练。”便快步走到了沈砚亭身边,看着他脸上的纱布,担忧道,“听说你受了伤,没想到伤在脸上。”说着拉他到沙发上坐下。
沈砚亭笑笑:“没什么事,罗老师,一个小口子而已。”
罗绮文皱着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这样三天两头受伤,多让人担心啊?”
陆汀兰看二人聊天,自己似乎插不进话,感觉自己站着有些尴尬,便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自己先回家了。
刚回陆府,还未来得及思考沈砚亭和罗绮文之间奇怪的亲密感,就看到门口站着七八个家里的佣人家丁,都背着自己的铺盖行囊,一边抱怨,一边往外走。
汀兰心知有事发生,忙小跑着进了里屋,看到父母亲正在客厅谈话,二人都是愁容满面。
“父亲,母亲,发生什么事了?那几个家丁怎么被赶出去了?”汀兰焦急地问道,“家里出事了吗?你们怎么这副表情,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陆夫人见女儿回来,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坐到自己身边,摸着汀兰的头发,缓缓道:“这几个月,纺织厂生意实在不好,本来以为吃着老本还能再挺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剩下几个合作了几十年的老客户,突然取消了订单,始料不及,原本指望这些款项入账能将工人们的工资先发了,这一下子资金更周转不开了。”
陆老爷在一旁瘫坐着,双手扶额,紧闭双眼,脸色差得可怕。
“本来工人们是雇了很多年的,和咱们家有感情,所以拖欠了几个月工资,也没怎么闹。可这样下去,他们不闹,我们也良心有亏啊。”陆夫人叹着气,“所以就辞退了几个佣人,想着缩减些开支,从家里省出些钱,先把工人们工资垫上。但之前订的材料费,我们还没付尾款,那些货却堆在仓库里发霉,实在是,哎——”陆夫人说不下去了,拿出手帕捂着脸,眼眶红着。
汀兰听得也是揪心,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到了这副田地。
“这厂子,到如今亏损已经比盈利多得多了,我和你父亲想着,不如就把厂子卖了算了。”陆夫人的声音有些抽噎,“只是,纺织厂是当初你外公投资开起来的,如今你外公也不在了,这本是我的一个念想,就这样卖掉的话,终究是不忍心。”
陆老爷在一旁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痛苦:“我经营半生,又如何舍得?但如果不把厂子卖了,咱们家哪里负担得起这么多的亏损?只能希望,有人能开个高些的价格了。”说着抚摸着雕刻精美的红木椅扶手,声音小了一些,“马上又是年底,到处都是开销。而且你姐姐现在一个月的药钱就有几千,平日里还要各种燕窝补品。”
从小金尊玉贵的名门闺秀,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临这些现实的问题。陆汀兰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老爷看了汀兰一眼:“你姐姐过完年就23了,我和你娘想着,给她寻门亲事,过完年就让她嫁过去。这样一来不用在家里,跟我们为了这些俗事烦扰,二来,也能让家里的开支少些。加上彩礼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能让家里的窘境缓一缓。”
汀兰一愣,忙道:“那这样岂不是等于卖掉了姐姐?爹,你怎么能这样算计?”
陆夫人紧锁着眉头,拿起一旁已经凉掉的茶抿了一口:“你父亲的话,说得是直白了些,但也不无道理。”
“可婚事不是交易啊。”汀兰一时无法接受,“而且结婚对象,也得看姐姐喜不喜欢,才能决定吧?”
陆夫人拍着汀兰的背:“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里流行自由恋爱,但是我跟你父亲,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这么和和睦睦过了几十年了。如今你姐姐这个身体,要她像你一样出去交友、聚会、恋爱,很难。不过汀兰,我们是徽宜的父母,肯定会替她考量,不会害她的。”
汀兰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既然如此,母亲,你们想要过完年就让姐姐出嫁,有想好人选了吗?”
陆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有。你认识的,沈家大公子,沈砚亭。”
“什么?”汀兰听到这个名字,吓得一下子站立起来,只觉得心口噗噗得跳,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声音都有些颤抖,“沈砚亭?母亲,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陆老爷有些不解地看着汀兰,“沈家有什么不好?现如今,他沈运澜乘着许家的东风,在上海滩横行无阻,权钱两全。沈家公子之前又和许大小姐解了婚约,和徽宜年岁相当,岂不合适?最重要的是,他们沈家就是做药材生意的,你姐姐要什么羚羊角野山参,千年何首乌,万年天山雪莲,再稀奇古怪,再名贵,都能弄到。”
陆夫人看着汀兰无法置信的神色,接话道:“而且你不是和沈家小女儿是同学吗?关系又好,常常去他们家玩。你也和沈家打了这么久交道了,应该知道沈砚亭的为人,不是轻浮无状之徒。全上海的媒婆都知道,他沈砚亭英俊帅气,风流倜傥,你姐姐又怎会不满意?汀兰,我们给徽宜找的婆家,自然是综合考量下来,最符合要求的。”
陆汀兰楞在当场,父母亲说的话,宛如一声声巨雷,在耳边轰隆,只觉得心口一阵慌乱,呼吸也差点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