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岳耳听得坊里,三更鼓已打过,不知吕福何时方回,夜深了,再等下去多有不便,站起身,对吕福娘子说:“婶子,天色太晚了,大伯没准是被事缠住了。小侄先告退,明日一早再来,劳烦婶子跟大伯说一声。”
吕福娘子无奈一笑:“他整日说话颠三倒四的,没个准,莫等他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只怕今晚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一早,卢子岳在邸店内栉沐已毕,用罢朝食,一径来到吕家门口,却只见房门紧闭,阒然无声。上前轻轻拍了拍门,等了半晌,无人应答。手上加劲,又拍了几下,屋内仍是一片默然。再加把劲,“咚咚‘几声,震得门板微微摇颤,他赶紧停手,怕这两下把人吓到,然而过了许久,仍旧无人应声。
“出门了?”卢子岳正在思忖,一个人走过来,对他说:“你找吕福啊,他一家人都出去了。”
卢子岳说:“哦,多谢。我在门口等一会吧。”
那人说:“别等了,他家昨晚出事了。”
卢子岳一惊,忙问:“出什么事了。”
“天快亮时,金吾卫来人,吵吵嚷嚷,说吕福被受伤了。他那婆子和儿媳都跑去看他了,这早晚还没回来,他小孙子还寄放在我家呢。何时回来就没准了,就算回来,也待不了客。”
没想到一晚上之间,大变陡生。卢子岳忙问那人:“不知她们去什么地方了,我过去看看,不知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她们应该是去了兵营,那地方你可进不去。你是吕福的亲戚?”
卢子岳不想多解释,点点头。
“嗯,那你来得巧了。要是想帮忙,午时过了,再来看看吧。“
卢子岳无奈,只得拱手道谢,返回了邸店。
午时将至,卢子岳又向吕家走去。
这一次房门大开,卢子岳轻轻叩门,却无人应答。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有人吗?”
又过了片刻,吕福的儿媳从屋内走出来,招呼了卢子岳一声。
“听说大伯受伤了,现在情况如何?”
“在屋里呢,卢公子弟请进。”吕福儿媳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向屋内走去。
卢子岳略放下一点心来,至少吕福还活着,随着吕福儿媳走入内室。
屋内一片昏暗,狭小的房间内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吕福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他娘子坐在边上。听儿媳妇与卢子岳走来,站起身来。
卢子岳对着吕福娘子略施一礼,走近榻前探看。只见吕福脸若金纸,双目紧闭,呼吸沉重。卢子岳轻声问:“大伯伤势如何?”
吕福娘子听人发问,止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一边抽噎一边说:“肚子被人戳了一刀,郎中给缝上,敷了药。刚见时,人还清醒,这一晌,只是人事不知,身上滚烫。只能求神佛保佑了。”说罢,泪珠又簌簌而下。
卢子岳看这情景,也觉颇为凶险,只得宽慰吕福娘子:“大娘莫急,伯父吉人天相,既然用了药,想来无事。只是伤重了些,难免要昏迷两日,过段时间也就痊可了,大娘放宽心就是。”
卢子岳又宽解了几句,见吕福如此状况,自己也帮不上忙,对吕福娘子道:“我就不打扰大伯歇息了。我就待在邸店,有什么需我帮忙,随时唤我就是。”
正要走开,忽听得吕福发出喃喃低语,声音虽微弱,却尚能听清,只听他来回重复着几个字:“宣慈寺,宣……慈寺。”
卢子岳走上前去,轻声叫道:“吕大伯,吕大伯。”
吕福却只嘴唇翕动了数下,又默然无声。
卢子岳问吕福娘子:“大伯说的是什么?”
吕福娘子一边拭泪,一边说:“谁知道,从见到他,就只听他说过这几个字,来回来去,反反复复地说。”
“宣慈寺是什么意思?”
吕福儿媳在边上说:“宣慈寺是座庙,在宣平坊。“
卢子岳满脸疑惑:“大伯一直念叨宣慈寺却是为何?”
吕福娘子只是摇头。
卢子岳离开房间,吕福儿媳送他出门,卢子岳问:“大伯是如何受的伤?”刚在房内,他觉得不好问吕福娘子,怕又引她伤心,此时欲向他儿媳问个明白。
吕福儿媳说:“情况我们也不清楚,问营中人,也是支支吾吾。说是昨夜遭遇一伙匪人,他们几个兄弟都杀,就他还留着命,这不是没来由的横祸吗。”
卢子岳诧异道:“长安城中匪人怎恁猖獗,连金吾卫也敢袭击!”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昨日在西市的遭遇。想不到热闹的长安城,天子脚下,竟如此凶险。
“匪人可否抓到?”卢子岳问。
“没有。”
“金吾卫如今连几个贼人都对付不了了?”卢子岳想着父亲欲让自己做金吾卫,想不到金吾卫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说不要我们多问,只叫赶紧把舅抬回家。”
“那到底是何人所伤也没有头绪吗?”
“谁也不知道。我思忖,此事也许和宣慈寺有关?“
“你是说,吕大伯念叨的宣慈寺,可能是匪人所在?”
吕福儿媳低头说:“也不一定了,我也是瞎猜,但舅一直念叨宣慈寺,总该有些干系。”
“宣慈寺……”卢子岳默念片刻,与吕福儿媳告辞,本欲回邸店,走了一程,心思一转,扭头出了坊门,一路打听着,寻向宣平坊。
要找到宣平坊却不难,向东望去,便能看到一个高丘,长安人换做“乐游原“,宣平坊大部就在高丘之北。只是宣平坊离吕福家颇远,卢子岳走了许久方到,进入坊门后,折向东南方向。
走着走着,沿着乐游原的山麓,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幼,都挤在一处,交头接耳,似乎在一起等待着什么事情。
卢子岳向队伍中一个老者问道:“老丈,请问去宣慈寺怎么走?”
老丈不耐烦地说:“后面排队!”
卢子岳万想不到这长长的队伍竟然是排队进宣慈寺的,他一边向队尾去,一边盘算,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似乎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宣慈寺香火竟如此之盛,进个门还要排队等待。
卢子岳走到队尾等待,过了许久,只觉得移动缓慢,他问排在前面的大娘说:“宣慈寺今日莫非有法事,怎么这么多人去烧香?”
那妇人看着他笑道:“你刚来这边吧?我们不是去烧香,我们是去买软枣糕的!”
“软枣糕?这庙中还有食肆?”
“你果然不是本地的。我告诉你,这宣慈寺和尚做的软枣糕可是闻名长安的好吃食。每日只有辰时、申时两个时辰这里才有,而且还得早点排,排晚了就没了。”
卢子岳哑然而笑,本想去宣慈寺看一眼,却成了排队买枣糕。他正要离开队伍,向前去,走入宣慈寺看一眼,忽然心念一动:“吕大伯念叨宣慈寺,莫非也不过是想吃一口软枣糕?”
他想到在家乡,一个同族长辈弥留之际,便想要吃一口醋芹。家人手忙脚乱去烹制,尚未备好,人已走了,家人后来只能在坟头上放了一碗,以慰其灵。如今吕福看上去也是命在顷刻,该不也是在想着宣慈寺的软枣糕?虽然即便买去,他也未必能下咽,但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愿望,岂能不满足他?
卢子岳和吕福虽只相处了几个时辰,心中却已有了一层深挚的情感。他第一次出门远行,到这扰攘的长安城中,举目无亲,在西市,又见了长安城的乱象,更觉前路叵测,心绪茫然。见到吕福后,才安妥了些许。吕福让他想起家乡的老父,父亲虽平日对他严苛,但当他行将离家之日,却一反平日的寡言与峻厉,对他叮咛嘱咐,不惮其烦。离家之日,卢子岳即将翻过山坳,回过头来,要再看一眼,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却见父亲仍旧伫立在镇口亭子边,遥望着自己离去的方向。
吕福的行事做派虽和父亲颇为不同,但为人的宽厚,却又和父亲相似,难怪两人成了军中生死之交。今日,眼见得这位刚刚见面的父执竟遭大难,生死悬于一线,卢子岳只觉得犹如父亲病笃,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来到宣慈寺,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而来,只想着,也许能为吕福做点什么。
卢子岳随着买软枣糕的队伍缓缓向前,只觉时间漫长,怕软枣糕会售罄。焦躁不安之际,抬眼四望,陡然心中一颤,仿佛失足从高处跌下一般。身畔,一辆牛车正缓缓走过,车上一位女子正掀开车帷,向外张望,分明是昨日西市被他搭救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