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县不良帅赵横被京兆尹池大人叫去训斥,回到衙门,两人一起,劈头盖脸把手下骂了一顿,要他们自明日起,全力在各处打探,查访昨夜金吾卫遇袭之事,任何蛛丝马迹不可放过。最近这两三个月,长安城内大案迭出,搞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疲于奔命,偏偏一无所获。只盼哪怕有些眉目,也能有个交待,喘口气,却照旧一无所获,这凭空的,又出了个金吾卫被杀的事落在头上,赵横只觉得自己宛若弓弦,被一只有力的手拽紧,却并不搭箭射出,眼见得越崩越紧,说话间就要“咯嘣”一声断掉,他这是乌龟一般,找一个壳缩进去,将自己裹紧,再不去想着重重叠叠的忧心事。
翌日侵晨,赵横去衙门点个卯,想着对手下再重申一番,把他们四散派往各坊内打探。自己准备和孙肇志说,要到去长安城内几个大帮派内,联络线人,探寻一番。
不想今日孙肇志一早就和另一个不良帅张广交头接耳,见他进来,张广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缄口不言。孙肇志也只略略和他谈了两句,心不在焉,赵横看出来,二人在偷偷谋划,显然是不欲让自己知晓之事。他也不问,仿佛一切如常,布置好手下人,便向孙肇志告退。
告退后,赵横却没出衙门,而是转一个弯,找到一个熟识的人,那人昨晚在衙门值夜,正欲回家歇息。赵横问他昨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广巡夜回来,为何神神秘秘的。那人告诉他,张广巡夜之时,似乎抓了一个重要人犯,此时已关进大牢密窟之内。赵横暗想,这张广看样子是捞了个大功,大约是怕自己分羹,才秘而不宣。赵横心中涌起一阵不屑,不再多问,出了衙门。
赵横一路直奔新昌坊。进了坊门,沿着坊墙走去,来到一处僻静的街巷,远远先望见巷内一棵巨槐:树根虬结,枝干粗壮,高有数丈,树冠亭亭若巨盖,树荫遮蔽住好大一片地方,分明是一株数百年的古槐。赵横走到树荫下,路边有一个院门,以前想来是大户人家所居,颇为气派,但此时,院墙已斑驳,屋檐颓坏,墙头檐顶衰草蔓长,显然许久已无人修整。赵横伸手,在木门上排了三下,停了片刻,又拍了五下,“吱扭”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张横肉满面的脸露出来,叫一声:“赵头来了!”
赵横点一下头,踏步进去,里面是一个荒草满地的庭院,似乎无人居住,只中间一条小径,通向后面。赵横一路走去,院中寂然无声,进了一道大门,又是一进,有几间厢房,却都似无人居住的样子。赵横再向前走,推开一道紧闭的大门,一片喧嚷之声骤然传来。这里是后院,临近城墙,赵横向前走,来到了正房门口,却并没有进去,只站在侧边,向内瞥了一眼。
正房内正一片火热的气氛,房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与日常物品,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群人站着,围成一圈,大呼小叫,一个个面色紧张,肢体扭曲,望着场地中央,宛若一群盯着猎物的野兽。原来圈内正在斗鸡。两只公鸡,昂首振羽,举趾伸颈,抓、啄、撕、撞,恶狠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
原来,这里竟是一处隐秘的赌坊,是赵横和他人共同经营的,正房做斗鸡之用,边上厢房是玩双陆、掷骰子的地方,从昼至夜,赌客不绝。此地一来本就偏僻少人,经叛军劫掠后,边上多是荒宅废院,墙倾屋塌,火焚盗劫的痕迹比比皆是。这家大宅院的主人早已去向不知,生死不明,屋内东西已被劫掠一空。势力范围在此地的黑道就在此开了间赌坊,为了在衙门中有个照应。特意邀赵横入股,赵横平日并不用管理买卖,只要暗暗帮赌坊罩着场子,便月月有分红,年尾还有一次大分成。
赵横见自己要找的人没在正房内,退身悄悄向院子右边走去,穿过一个月亮门,进入跨院,左转,径直走入跨院正房。
这件屋内生着暖炉,由室外的凛风中进入屋内,赵横只觉一屋春气,走了一路,已冻得有些僵直的四肢百骸霎时舒展开来。
“赵兄来了,正好,一起喝一杯。”屋内榻上,一个人坐在几案前的向赵横打着招呼。
赵横脱了外套,搓搓手,坐在那人对面。那人去炉上拿起一把酒樽,注在酒盏内。微绿的酒色,腾着一层热气,递到赵横手中。赵横啜了一口,只觉周身舒泰,放下酒盏,长吁一口气。
“有些日子没过来了,该不是又让哪个女子缠上了。”那人说。
“我哪有那个闲心,眼看着年底了,这盗贼愈发胆大,这个把月,上面天天各种差使,脚不沾地地忙。”
“何必那么认真,让底下人去跑跑算了,抓不到盗贼又能怎样,这长安城哪天不出点事,有几个案子能破的。赵兄这么认真,是等着朝廷给你个大将军做呢。“那人笑道。
“不把我派到潼关送死就是好事了。我倒想对付一下,胡乱交差了事,可最近出的案子都是通天大案,我想糊弄,你以为那欧阳沐不想、池岳昆不想?上边有当朝大官日日盯着呢,谁敢?!”
“我也听到外面传得很凶,说是有人,最近常对朝廷高官下手,大家都猜这是帮子什么人,该不是史朝义那边的吧。”
“要是那边的人倒不怕,叛匪嚣张,咱大唐几十万兵马,还借了回纥的兵,打了五六年,也没灭了人家。但最近这些事,却不像叛匪所为。就说车骑大将军家,那也算是统兵大将,那日被盗贼光顾,贼人已潜入内室,明明可以取将军性命,却没有动手,只拿走了一件玉器。若是叛军,杀掉一员统兵大将,岂不是好过偷点东西走。“
“那玉器想来也值钱。”
“是值几个钱。但冒这么大风险,只偷个玉器走,这贼的眼光也不怎么样,那也不是大将军家最值钱的东西。”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了这份胆子和身手,要是我有这点功夫,就把他家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
“我看,那人可能真准备做票大的,要不是车骑大将军及时发现,兴许真会拿不少东西走。可惜还是被发现了,那人露了风,估计随手抄了一件东西走,总算没走空。”
“那就更可惜了。”
“不过那人还是了得,被发现后,还打伤了将军府内五六个家丁,从从容容地遁去。”
“家丁太脓包。”
“再脓包,十多个人一围,要跑掉也难。”
“可惜了。”
“怎的又可惜?”
“要是没发现,能发笔横财。”
“只怕也难,听说将军手下也有一个好手,一度将那人缠住,不得脱身,后来那人发暗器,击伤了将军手下,才借机逃去。若再挨得一时,调来人,四面围住,只怕就当场拿住了。”
“可惜。”
“近日,出的事不止一桩,车骑大将军这里还算桩小的。”
“还有大的?”
“那可是比车骑大将军官帽大好几号的主。而且,此事更加隐秘,要我看,姓池的也未必知道详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若缠进去,就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这个喝酒的脑袋,留不住了。”
那人大笑:“哈哈哈哈,大人们的事,哪轮上我们操心。我这天天耍几把骰子,斗上几场鸡,要多逍遥有多逍遥,朝廷上的事与我何干。除非事自己找到头上,躲不开,只能怪自己运乖,否则谁没事自己揽麻烦。就是辛苦赵兄了,若兄弟能帮上忙的,你尽开口。别看这帮赌客一个个不成器的滥样,这长安有点大事小情,他们倒各个耳目灵通,想知道什么隐秘之事,问他们好了。”
“城内各个帮派,我要么自己去过,要么托人都打过招呼,埋下的眼线也是日日在街头搜罗打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我这里也能知晓。这里是咱自家吃饭的营生,莫惹这种闲事为好。我这里,公是公,私是私。 ”
“那你今日怎么有空跑来这里?”
“来散散心。我把底下人都派出去了,前日又出了桩金吾卫被杀的案子,你们大概也听说了。这两天上官日日催压,可这一半日间,哪里去查个头绪?这寒风冷日的,让他们去查吧,这处罚是躲不过了,索性到你这里喝口热酒,待会儿咱二人再去吃点羊肉索饼,快活一时是一时。”
“这……”坐在赵横对面的人踌躇良久,欲言又止。
赵横见他神色蹊跷,问:“怎么,有甚事?”
那人支支吾吾说:“也……也没什么事。”
赵横缉查审案这些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总是有的,既看出对方神色不对,岂肯放过,紧逼着追问:“不对,一定有事!你连我也信不过吗?“
那人盯着赵横的眼睛,许久过后,向前缓缓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说到金吾卫遇袭之事,我倒可能知道点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