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皇帝身边的近侍见到面前的人,立刻行了个礼,道:“温大人来了,皇上在等您呢。”
他打开门,温知阮朝他抱了抱手,抬脚跨了进去。
刚才在外边站的时间有些长,他身上有些发热,头脑却是清楚的,甚至有些紧绷。
皇帝已经换下了朝服,只着了一身寝衣,外面罩着一件长衣,坐在桌案前,见他进来,还不等他行礼,就摆了摆手,让他平身。
温知阮便老老实实地站在殿下,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他忍不住想要微微拱起脊背,心下却蓦然惊了惊,然后强制自己放松下来,微垂着头。
“温爱卿,近来可曾去过淮叙府上?”
六皇子莫名被禁足,不是什么密事,温知阮冷静答道:“臣前几日去过,不过......”
皇帝笑了笑,知道他要说的是没进去,这个答案倒是在意料之中。
“淮叙被牵扯进河湟兵器倒卖一案中,情节严重,此事目前还在调查,禁足也是无奈之举。”皇帝说,“你是从淮叙门下出来的,依你所见,淮叙可会做出这种事?”
温知阮闻言大惊失色,忙跪倒在地:“臣不知情啊陛下!”
“温爱卿,你看你怕什么。”皇帝走下阶来将他扶起来,“朕只是随口问问,左廷思这件事办得不利索,这么久了也没查出什么首尾,总不能这么一直耗下去。”
手中的胳膊似乎有些抖,皇帝把目光投在温知阮脸上,见这位被称为经世之才的前科状元郎,额上挂着一层薄汗,似乎真的被他的话吓到了,脸色苍白地后撤一步,就再要跪下。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也失了继续询问的心思,只好先让他回去。
温知阮好不容易回了家,没惊动人,只沉默地回了自己的卧房,他在京中根基单薄,刚从六皇子府中出来的时候,一无田产二无宅邸,身边更没有什么下人,只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后来做了官,这才慢慢好过起来,只是那位朋友却早已回归故里。
家中现在的管家是个瘦弱的老人,年岁已经很大了,温知阮家里没什么人,这位管家也还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过来的,老人不肯白白赖在这里,便揽了管家的职责,帮他处理一些事务。
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事,他虽是才高,为人却古板无趣,和他一起的殿试三甲,其他两位现在都颇得重用,只有他是几乎快被遗忘,就连皇帝也只一开始对他看重了一阵子,后面便慢慢淡了。
他和衣卷在被子里,想好好想一下今天皇帝召他的用意,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反倒是身上忽冷忽热得厉害,慢慢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在酒楼里弹乐器,那是一件很大很漂亮的酒楼,他就坐在楼上的角落里,恰好能从栏杆的缝隙中间望见母亲在台上的样子。她那时候很年轻,脸颊线条柔美婉约,微垂着头,眼睛只盯着手中的乐器看,很专注的模样。
二楼包厢里有客人醉醺醺地出门,却被角落里黑乎乎的一团吓了一跳,大手一挥指挥身边的下人将那团东西拽出来,于是他便被几只强有力的手扣住肩膀,抓住头发,硬扯到走廊上。
他疼得大叫,想唤母亲来救救他,便努力转动脖子,但是脖子却被人卡住了,那个人俯身贴近他,轻蔑地笑了一声。
他听见那人对他说:闭嘴。
他不听,感觉整个胸腔都要因为窒息而炸开了,出于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他反而更大声地喊了出来,但是却因为痛苦而嗓音低弱,像是一只落入猎人手里的麋鹿,只剩惊恐且无谓的挣扎。
他怕极了,迷迷糊糊间,竟仿佛看到了母亲,她终于完全抬起了头,玉白的脸上挂着泪,那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母亲,救救我......”
床侧坐着的人使劲把他胡乱挥舞的手压下去,然后塞进被子里,被一个病得糊里糊涂的人折腾出一身汗,这人似乎极其不满,耐心也几乎告罄。
这么点胆子,真是半点不见当初的冷硬心肠。
“哼”,好不容易把人压制下去,黑乎乎的人影就着半压在温知阮身上的姿势,先是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抬起头盯着虽是睡着却睡得一点也不安稳的人看。
屋子里没有燃灯,看了半天连个轮廓都不清楚,只有粗重灼热的呼吸一下下扫在他脸上,提醒着这个人正经受着病痛折磨。
真是......生病了不会看大夫的吗?
这么大的人,居然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
幸亏他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提前准备了药带过来。
转而想到这个人生病的可能原因,他又觉得呼吸一窒,心中默默骂了一声。
“算了,今个儿屈尊降贵照顾你一次,就当补偿了。”
他这样想着,他也不敢睡,但是干坐着也实在无聊,呆了半晌,伸手摸了摸温知阮的额头。
湿湿的,出了不少的汗。
他想了想,又摸了摸身上,果然身上也出汗了。
温知阮似乎没有脱外衣。
这样睡着能行吗?
他在帮忙脱和不脱之间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摸着黑给床上的人宽了衣。
身上的汗被他用脱下来的衣服随便擦了擦,然后就被他随手往旁边一丢了事。
整个过程几乎可以用飞快来形容,他迅速处理完,然后把人光溜溜往被子里一塞,裹得严严实实。
他捏着几乎快压到温知阮下巴的被沿,咽了一下口水。
有些渴,想喝水。
但是愣是坐着没动。
算了,太麻烦了。
明天早上回自己家喝。
极品毛尖,比这里的苦水好喝一百倍。
可惜今年的春茶有可能喝不上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愤怒,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冷淡地将压在被子上的手收了回来。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给自己找罪受,找苦头吃,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