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人中学大门前停下了一辆极为扎眼的汽车。
这辆车并不华贵,相反,造型低调沉稳。
“那是龙璧吔!市面上没有卖的,只供给有地位的大人物!”
“看车牌就知道啦!不是一般人。”
车门自动向上收叠,车内音响传出震撼的声音:
“……角球,大力抽射——球进了!”
“刚临门一脚踢坏了球门网,马上又角球直接射门,再夺一分!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这个武大将军——”
“咱们的驹神,是近几十年来迫使足联提高用球标准的唯一球员,经常踢爆足球。原来要求五十公里时速撞击两千次,球的品质不变,现在提高到了时速百公里。先前的球,在液压机下要一吨的力道才能爆裂——这是在固定的情况下。想踢爆一个可自由运动的足球,难度可想而知!”
车门未打开时,路人听不见车内丝毫响动,原来里面如此热闹。
车左侧先下来个高挑端庄的漂亮女人,年轻标致,瞧着二十来岁。她一露头,原本在附近驻足议论的路人们纷纷闭嘴。有耐不住的,也改为了窃窃私语,不敢高声。
“这女人看着就不好惹。”
“我竟然觉得她有帝王的威仪!真不知道哪个男人娶了去能hold住。”
“没听见看球呢!肯定已经结婚了——糙老爷们儿,跑不了!”
“嗐!现在不像过去,老爷们儿都看电子竞技。抱着电视看足球的,那都是一个个大姑娘!”
“我知道她们看什么。这个驹神,武从驹,高大血性,一身的肌肉坚硬似铁,是整个地球村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
“哎呀!我也知道他!我有个远亲,在国甲哪个球队当守门,就怕遇见他,接他的球怵头!不接吧,职责所在;接吧,自己那小身板又受不了!太痛苦了,都不够瞧医生的,后来干脆不干了。”
女人扣了扣车门框,唤了句“宜生”,又引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我的个小心肝!酥酥御御的啊!”
“这娘们儿真是极品!没挑儿!”
“我想犯罪!”
“我现在就想豁出去,这辈子值啦!”
打汽车右边又下来一人,比左边那女人高出不到一头,匀称的身材,圆寸,却轻易看不出男女。
观看之人皆哑口瞠目。行人纷纷驻足,驾电动车的骑行人甚至险酿车祸。
“这应该是女孩吧?瞅我一眼,魂儿都要丢啦!再一眨摩眼,真就要了亲命!”
“女孩剃那么短头发?”
“嘻嘻,蕾丝边儿!”
“是搞姬啦!”
“橘里橘气的。”
“男孩啦!看他穿的戎礼装——左领压右领;女的话,是反着来的。再看他戴的帽子,是直檐,女的是花檐。”
圆寸戎装的摆了方正的臂弯,供那女人挽着。两人一个优雅,一个端正,身后跟着个穿西装的壮汉,从容进入了校园。
身后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叹息。互联网发达了许许多多年,人们什么样的美貌没见过?只是,这样无修图、无美颜的花容月貌从天而降,还一次成双,自然免不了叫人扼腕。
宜生正用目光描着地砖的纹路,听见身边一个压低的清脆女声:“末末,好漂亮,看那边!”
他循声看去,见是三个女学生。走中间的女生埋头看着手机,她一头黑亮的秀发披在肩上,根根整齐,没有一根凌乱,没有一根干燥。她身子笔直,走起路来,是一桩行走的风。
他的视线因此越过身边的女人,去看那居中的女生。
“末末!快看,真的好美!好像是男生,正看咱们呢!”
只有居中的女生仍低着头,不为所动。
他对那女生很感兴趣。
三个女生快步越过了他们。他感到一阵匆忙的急迫,但脚下只能匀速。最终他们行了岔路,彼此越来越远,很快看不见了。
他站在连廊上远眺,大都市的拓影参差崎岖,惹人意乱;唯有偶一低头,瞧见轻步而过的女学生,心情才能澄爽。这个时间段还在校园流连的漂亮女生,即便不着丝袜短裙不露大腿,单看那身段儿和走路的姿态,都叫人为之清朗。他贪婪地捕捉那青春的气息,总不觉解渴。石主任发来短信,再三确认“他”的确可以走了。那个人客套微谨到叫人烦心,只是因为他让人捉摸不透的尊贵身份。若不是石主任恐怕他遇到麻烦,再三请求,他连电话也不想留。他回了一个字,目光赶紧去追逐那鱼一样翕忽的身影。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今天的女孩和他当年喜欢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他不抽烟,却终于在这孤身一人时想起抽烟的好处来。他惊奇地发现了那消磨却并未消失的痕迹——如今看来幼稚的痕迹——刻在建筑坚硬隐蔽之所。能在这匆匆的数年之后,找到当年的自己,亦不失为一种奇迹。原本早已忘却丢失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带给他的却更多的是惊慌和伤害——甚至险些让他惊叫出声。
他也遇到与他迎面的女生。女孩目不转睛地看他脸庞,到跟前才发觉失神又失礼,含笑低头,快步离去。
变态发育是指动物在胚后发育中,幼体与成体在形态和结构上差别显著的发育方式。他有时觉得,如果灵魂也有发育方式,人差不多都是变态发育。
他不知怎的,就到了当年高中三年级时的教室。
推开后门的第一眼,胸中难得有了一丝悸动。他的目光笔直地被吸引过去。豁亮的教室、窗外隐约的叫喊和奔跑声;两个安静咬着麻糬的少女;一个趴在课桌上,睡在暖阳里的男孩——这些统统被他忽略,成了背景。
那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女孩,身影熟悉。她把画板抵在桌沿,埋头画着什么,挥笔飞速,落笔沙沙。桌面摞着高高的书,与周围的低平截然不同。
他轻步到她身边,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的纤柔素手。玉指纤纤,白璧无瑕。指甲修得很短,涂着嫩粉色的甲油。甲的形状很规整,是一个个圆角矩形的小色块。
女孩的目光自下而上,划过他锃亮的皮鞋和崭新的戎礼装。直至目光定到他的脸上,她的面容才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手中的铅笔尖应声而断——原来是在画素描。画上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少女,已接近完画,模样竟和他有几分相像。她没有找刀具重削铅笔,而是像被老师抓到把柄,匆匆收起画板。
女孩淡定从容地换了张卷子,便专心依旧。他知道有个“观察者效应”,因此看向窗外,以免对她造成过多干扰。几分钟后他回过头来再看,女孩依旧没给出第一道选择题的答案。他看她的卷子;她也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无辜又迷惘。她的脸白皙清秀,还透着一丝幼嫩。尽管失了焦,挡不住她眼底的那片迷人和深邃。
他怕是自己这个大人突然到来惊到了她,柔声说:“六、七年前我也是坐在这里——小姑娘,这个时间,你为什么还待在教室呢?”
女孩呆板地把手中的美术橡皮抠下一粒又一粒,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并不礼貌也不尊重。
他心中不喜片刻,又恍然遗憾,以为是个聋哑女孩。
“这个时间、不能待在教室吗?”他几乎要拔腿走了,女孩突然发声,有些惊动到他。
他在惊诧中平复,看着女孩严肃的脸孔和充满疑问的大眼睛,想是自己的制服吓到了她。“我不是来巡查的,我就是个游客。你看,这个时间,别人是不是都回去睡觉或出去玩了?”
“我又不是别人,我为什么要像别人一样呢?”她嘴角向下撇,有些不快,低下头飞快几笔,填了好几道题的答案。他稍微看了一下,可能是正确的。
“那正是我好奇的呀,你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呢?”他用那种哄小朋友的温柔声音,笑着。
“我不知道。”她的小嘴和脸蛋微微嘟着,仍是不太高兴,“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活法。”
他见她穿着校服,身上没一样点缀,干净到朴素,想她是太过懂事因而刻苦,于是随口劝了她一句:“道法自然,顺势而为。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娱乐了娱乐,不要压抑自己的天性。”
她似乎不喜欢这样没营养的空话,手中的橡皮扔了,头也不抬,抛出一句:“野兽追逐天性。”他不由得一愣。
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太受欢迎,也反思不该贸然打搅人家,于是拔腿就走。
“你要走了?梁乃深(这时代的男明星,约等于吴彦祖)。”他回头见女孩迎面笑着,笑得刻意又勉强,不知她为何强颜欢笑。“没人的地方都可以坐。”她似乎着重强调了“都可以”,说完又埋头忙碌。
“没人的地方都可以”——她身边也是空着的。
看着女孩青春荡漾的背影,他稍作思忖,便又往外走——当然,绝不是用逃的。
他像加速膨胀的宇宙,加速逃离的星球。女孩立即站起身,座椅替她发出了惊慌的声音。
“我在邀请你啊,学长,你没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