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楚聿领着温柚来到温老的住处。
由于二人均是灵体的形态,凡人自然是看不见他们的,只见温老手持烛灯,独坐窗前。
且说楚聿与温先生那日告别,就已经发现其身体抱恙,面如土色,想着是没见过真的鬼怪吓出的哆嗦,过几日就恢复了生气。
没想到短暂不见,他那老病根就浮现在了脸上,如今又加重。
温老的脸好像一个被水渍沉积的鱼池,时而咳嗽几声就带着全是剧烈晃动,灯影照在他的脸上一块一块的像水摇晃,金鱼游窜。
对于他这种经验丰富的阴差来说,温先生时日不多。
温柚跟着楚绣聿进入房后,看她爹爹这般憔悴模样,也不顾大声哭泣,先是冲上前去,楚绣聿刚想劝她别动,就见温柚扑了个空而他更连个衣角子都没抓着。
风穿不过人的身体,顶多打个寒颤,而她化成了魂反而比前者更胜一筹。
别说人,就连那大门也能径直穿过。
这下好了,温柚受到了刺激,看着她爹愣在了原地。
温老不见任何风吹草动,小油灯没有预兆的忽闪忽闪,寒意猛然间窜过全身又刺激他犯了病。
父女自是连心的,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房里仍然静悄悄的。
楚聿连忙推开温柚,不准她靠近温老。
“你要再来一次了话,你爹爹可就要驾鹤西归了。”说话时,楚聿在温老的后背点了几下,这让他感觉呼出的气息猛然间舒畅了不少。
温柚明白,必是自己阴气太重,她爹身体不好,容易影响。
楚聿不忍温柚太过悲伤,想起那日温老拿来招待他的枣罐。
果然,在一处架子上发现了它,楚聿抬手示意温柚过来瞧瞧。
因为楚聿是阴差,不止有化形的本事,他还能以灵体的形态,去触碰人间的任何事物。
好在藏枣的罐子没有放在明处,他也好动手。
楚聿为了不让掀开盖子时发出声音,弓着背,非常滑稽的姿势才轻声掀开,赶忙让温柚来看。
“温先生给我说过,姑娘最喜甜,那日我给你的就是从这得的。”
夜晚屋子里太暗,虽然看不清枣子的颜色,但靠近了罐口就能闻到一股独属的清香。
实在是太晚,一切太过寂静。
温老吹灭了油灯,一步漫长长过月光长,只留屋内一片小圆月。
屋里不见五指,温老回想这里除了上次小仙师来过之后有点热闹外,还是往日如常。
他静静地躺在床板上,可能待在棺材里也是这般的感觉。
最让他难受的,就是做出让唐老板娶了他小女儿的决定。
“爹。”温老听到熟悉的声音,以为是幻听,直到又听见了有人管他叫爹。
他猛地睁开眼,黑蒙蒙的也顾不上穿鞋,就着黑灯瞎火的环境下四处摸索。
温柚不离她爹太近,勉强能看见个影子。
“都是爹不好。”屋里实在是太黑了,老温看不清温柚,而温柚能看清他的脸。她眼睁睁的看着老温忏悔不已,楚聿一再提醒她,即使自己化了形也不能去碰普通人。
她说:“是孩儿不孝,未尽赡养之责。”那声音是颤抖的。
温老看不清那影子的脸急的心里忙慌不止,手忙脚乱的更是点不着就在边上的油芯,他感觉脸上有液体滑过,温热的。
夜色空空,楚聿看向天空想起阴间的“壁”,那里没有星星镶嵌,相比还是人间景好的太多。
在温柚看见那些枣子之后,楚聿向她讲述了那日与温老的缘分。
“乔公子被害的消息,你爹是知道的,但他看你难过,就只骂他是个负心汉,正巧唐老板出现,看他家大业大,本以为能让你走出阴影,却不想那是头豺狼虎豹。”
温柚听到“乔公子”这个词语,像是勾起了前尘往事。
她小心问道:“公子可记得允诺妾身的心愿?”
她有两件事,首先为父解心结,其次才是洗清心上人的冤屈。
“你说便是。”好说,这对楚绣聿来看事情好办的很。
没想着,温柚就重要的是再和她爹见一面说说话,其实她不埋怨温老,就觉得都是她的命。
至于乔东水她想了想又觉得清者自清,终有一日真相大白。
她说,乔郎为人豁达,苦读十年寒窗,想要一举状元郎。
但他倔,非要把温柚也带上。
温柚心里虽乐,但也要按着规矩来的。
这赶考的书生哪有身边带着女人的,多不像话,于是就劝他。
乔公子与温柚两人心向彼此,他说金榜题名时夫人若是不在侧,那便称不得是人生美事,反倒成了终生遗憾。
“臭小子,还没过家门就这么没规矩!”这话让温老听见了,大骂乔东水厚脸皮。
“那一路多艰苦,还想带着佑儿瞎折腾,这没成状元,就想金榜题名,做你的美梦去吧!”
“佑儿,他还想娶你入门,这小子真没盼头啊!”
温老气的满头大汗,看温柚笑乐,只好摇头点手道:“要想娶我的女儿必须做到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乔东水听后扑通一声跪在温老面前,向温老发誓。
“莫说八抬大轿,就算大轿八抬我也愿意,此去入城,您等着我定会一举夺魁,到时定让佑儿风光嫁我。”
“到时候您就是我岳父,我就是您女婿。”乔东水话音刚落,就见温老脱了鞋子,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了乔东水脸上。
温柚的脸涨得通红,她赶紧拦着她爹,不让温老继续动手。
“佑儿没事,若能让伯父高兴就算今天要扒皮抽筋我也愿意,对乔某来说不过是些飘絮小事。”虽然火辣辣的被浇了面子,可是心底生龙活虎。
温柚给了乔东水一个眼神,让他少说点话,而乔东水又当着温老的面,传给了温柚一个坦然又自信的笑容。
温老甩袖转过身,其实心里一直都是看好乔东水的,但碍于长辈的面子也不好对他太好。
突然听到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乔东水面对着他跪在地上,这把温老吓了一个激灵。
“若乔某日后违背誓言,定让我尸骨无存,不得好死!”乔东水跪地发誓。
“你。”话音未落,又听见一声“咚”乔东水又给温老磕了一个响头。
她听见他说,自己会拿来朝中独赏给状元的黄金绸缎送给温柚当作提亲的聘礼,恳求温老能给他一段时间。
温柚悄悄地看着他,不经意间嘴角抹上了弧度。
后面乔东水如约去了城里赶考,温柚太久没有他的书信,最后传回来的是他的死讯,他当时的誓言一一灵验。
身在东南乡,溺水而亡,尸骨无人捞。
温柚悲痛欲绝,自挂东南枝,殉情未果,镇上传她就说温柚是吸人精气,克死人的女鬼。
唐老板来到镇上把散财说是分福,强迫她嫁给他做妾,答应止住外面人的嘴,保护家人平安。
温柚沦为妾室,唐老板硬是觉得他这家里多了一张嘴,便让下人将温柚杀死。
楚聿并不知道怎么安慰温柚,“此后你还能重来,放心地府公道,自会还你们清白。”
唐老板作践了两条人命,整整折了三十年寿命,晚年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下辈子就要变成任人刀俎的板上鱼肉。
“你不像我,死了还要干活,多累。”楚聿漫不经心的说着,一边观察着温柚的情绪。
稳定些才好,这样拔除蛊毒才拔得更干净。
父女叙旧的时候,楚聿早就溜到了屋外,突然听见温柚唤他,眼里聚焦的月光瞬间散开,转移了视角看向她。
“这才多久,不在待一会儿?”楚绣聿问道。
“爹爹说,有个小仙师之前告诉他,我被超度了?”
楚聿听到她说的是“我”而不是“妾身”,瞬间心里多了欣慰之感,想到他之前给老温的那套说辞,对温柚说道:“难不成让我说实话,告诉温先生我把您宝贝女儿给送阴间去了,温姑娘你好狠的心啊。”
温柚道:“我记起那时心智混乱,看到的并不是楚公子您而是我乔郎。”
她担心因为自己的发狂,也影响了楚聿的心智。
温柚在阴间曾听那位姓“谢”的大人说她身上的情盅是双向的,一方为媒,一方为引,二人双生。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位公子在当时她的眼里,就是乔东水的替身。
他调整气息的时候,并未发现有异常。
情蛊还能如此,楚聿觉得下蛊的人实在是高明。
但他并不是凡人,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说就是纸上谈兵,起不了什么大波澜。
明白这是一体双魂,引媒借力的阴谋,又让他觉得闹心。
在楚聿推算出了答案之后,脚下的土都被踩出了小坑。
他看向温柚,与上次不同的是温柚浑身冒着金光,身体也在一点点消散。
这说明,温柚的愿望已经达成了。
“时间到了。”楚聿笑道。
温柚:“感谢公子成全。”
“不客气,互帮互助而已。”说罢,他看见温柚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随后便化作一只亮闪闪的蝴蝶飞进了老温的窗里。
楚聿跟着蝴蝶来到屋内,见温老睡得踏实,心跳也平稳。
到此,楚聿的心里合上了一个缝隙。
温柚化了蝶,埋葬在黑夜。
楚聿听见温柚最后说的几个字。
“一生,可悲。”
他走出屋门,步步皆是月光白。
夜幕明月,照亮在楚聿颀长的影上,这时也有了风,也让他想起了遗漏的事情。